編按：2017年12月23日， 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第四屆年會暨教育創造美好生活高峰論壇在北京舉辦。17位來自海內外的嘉賓圍繞「激發教育活力」發表了精彩紛呈的演講，800多名關心教育、來自全國各地的各界人士參加了論壇，並與嘉賓交流，論壇網上直播觀眾超過100萬人。
年會特邀耶魯大學金融學終身教授、香港大學經濟學講席教授陳志武先生演講，題為「多元化辦學才能激發教育活力」，摘錄如下：
我從教育理念的角度和大家做一些分享。
將「教育」去工具化
我們仔細琢磨一下，中文當中「教育」這個詞帶有很強的主動計劃經濟的思維。 「教」和「育」是每一個人都要改變的標的，因為我們覺得人來到世界上不能沒有文化，也不能沒有一門技巧，所以我們就要把人通過教和育改變。仔細想一想，很多關於教育的說法，觀念工具化、功利性的色彩和內容是很強的。我們一般會強調學以致用，每天我們都在批評應試教育，其實應試教育只不過是學以致用的衍生品。如果是以興趣學習，學的東西不一定有什麼用的話，就不應該學嗎？還有因材施教，這些觀念放在一起來看，其實有一個很強的、非常突出的價值傾向，就是教育不能是白白地教一些東西，而是要把每一個人都培養成為有技能，能夠為國家、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人。
當然，最終我們會看到這些結果，因為按照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想法，看不見的手在教育當中也應該可以唱主角。如果我們不是追求工具化教育，而是追求幸福化教育，如果每一個人真的是按照自己的興趣做自己有激情、有興趣，能夠完全投入的學習，也就是被教育。我想盡量避免「教育」這個詞，這種主動的、自上而下的色彩成分太強了。
所以更多的是從學生的角度來看待，我們要去學習到底是根據自己的興趣、根據自己有激情的領域去學習，還是由國家、校長、老師的角度來教育我們？這兩個做法會產生很大的差別，可以說是兩個不同的出發點和觀念。下面就具體分享我自己的兩個思考。
教育新思維 造就非凡新一代
我有兩個女兒，現在剛大學畢業。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她們每天都會分別看一本書。當時給我的刺激比較大，我想我的女兒很厲害，每天可以看一本小小的書。大概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一年365天，有些天不看書也不工作，有的一年下來可以看完250本書。我的老家在湖南農村，沒有幾個小孩一年能看一本書的。我就想我女兒長大以後跟村裏面的那些鄰居小孩長大以後成人，到底是被看作同樣的人還是完全不同的人？因為從物理意義上來說，村裏面的人跟我們一樣都是當地的人，但實際上除了物理上我們看起來一樣以外，實際上在文化、觀念和思想上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人。
如果把今天現代的中國人跟原始時期的中國人做一個對比的話，我們可能也會發現，吃的東西愈來愈多，營養愈來愈好，體重和身高方面和原始時期的中國人會有一點差別。但是總體的黃皮膚人種，這個時候的中國人和那個時候看起來也差不多一樣。但是很顯然，觀念和文化上，現在的中國人和原始的中國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新詞改變思想 興趣帶動學習
最近我在了解現代中國人當中出現的一些新詞，什麼時候開始進入的，這些新詞反映的背後的觀念有什麼差別。我和一位學者聊這個話題，就是「愛情」這個詞是什麼時候開始進入中國？應該是在20世紀初。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博愛」，出現「友愛」，再到後來又出現「熱愛」？把這個文獻檢索研究下來，發現20世紀中國社會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特別是新媒體和報紙搞的政治運動引發的，原來中國人當中是沒有的。「熱愛」這個詞，對我們五零後、六零後和七零後來說，應該是非常熟悉的。物理意義只是反映了人的一個方面，更多的還是在文化、觀念、價值觀和思想方面有些不同的內容。
現在很多中國人到新加坡看到當地的華人，到香港看到香港的中國人，到美國看到西方的華僑，國內長大的人覺得很奇怪，他們看起來跟我們一樣，怎麼經常聽到他們說他們不是中國人？我們千萬不要從物理上、長相上、人種上看到一個人跟我們像就覺得方方面面都跟我們一樣，實際上很多時候就看我們腦袋裡面裝了什麼東西、學到了什麼東西。這些差別，使得我們原來意義上是一樣的人，整個人來看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其中教育和學習起的作用非常大。我們可以從過去追求工具化的教育，盡量轉型到追求興趣化的教育。
美好生活：激情令工作昇華
今天我們論壇的主題是教育活力和美好生活，要激發教育活力，為我們追求美好的生活提供基礎。我是研究經濟學的，如果我們去想像一下，一個社會是完全按照父母和不同的領導給你規定你要學什麼專業，從工具化的角度選擇一個專業然後安排這些課程，盡量往數理化、工程和計算機等等有用的學科來追求，這是一種。另外一種是完全反過來的，就是先不管學的東西、學的專業是不是有用，最重要的是我對什麼感興趣。這樣的社會裡面，每一個人學的東西、學的專業、追求的都是激發的興趣，畢業以後找的工作也是根據他的興趣相應地配置。
如果在這樣的社會裏面，每一份工作都是由對那份工作、那個專業有激情的人來做，那個社會裡面的人的創造力和活力會跟第一個社會有什麼區別？你學的專業是由你的父母安排的，這個專業是不是能夠學以致用，能夠很快地找到工作。正如我在文章當中說到的：過去20多年，我在耶魯碰到來自中國的學生很多，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看到他們對金融學真正有激情、真正有興趣，每一個學生都是跟我說因為他們的父母覺得學金融和經濟學比較好找工作，所以讀書、考試都行，考分可以拿好，但是激情談不上。
有一位學生從國內到耶魯去訪問一年，當時他是來做經濟史方面的研究和收集資料。但是到耶魯來了以後，選課的地方是耶魯的戲劇學院，表演的課程大概16門，他全部都選上了。後來我問他在國內讀大學和研究生這麼多年，怎麼就沒有機會去學戲曲和表演？肯定是你的父母逼著你學經濟學和金融。
學以致用是長遠概念
今天我們談到教育的時候，有很多觀念、很多出發點要做一些轉變和調整。比如前面說到學以致用，我們就要改變一下，不能還是像原來那樣那麼強調學以致用。只要是學生自己有興趣的事情，他就去追求。或者表面上在其他人看起來不一定學了有什麼用，只要是他感興趣的話題，只要每一個人都是按照自己的興趣、自己有激情的學科去追求的話，到了最後，整個社會能夠看到「看不見的手」形成的效果：大家根據興趣、根據激情學到的東西，會給社帶來非常多的價值。
我女兒有些朋友，在學校裏面對世界上任何別的事情都沒有興趣，只對那些數學問題非常着迷，所以一天到晚都在鑽研這些數學問題。在全社會裏面，只要有千分之一或者萬分之一的學生這麼投入激情和興趣，大學畢業生裏面總會有萬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美國的大學畢業生在數學方面走得很深很遠。因為這些學生可能對其他話題沒有任何興趣，只對這一項有興趣。社會裡面如果各個學科有一些年輕人，因為這個感興趣的領域深化地發展和追求的話，儘管我們沒有統一的計劃和統一的規劃，到了最後各個學科都會有真正的尖端人才出現。產生的結果儘管不是計劃的，實際上也可以達到學以致用的程度，而且那種學是深度的學，由此產生的「用」，可能與把學以致用作為出發點產生的結果完全相反。所以我們要改變工具、功利的學以致用。
體系須革新：讓多元辦學激發教育活力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些年來我一直在不同的文章當中強調，學校辦學，不管是小學、中學、大學，還是要多元化，不能只是有政府獨一的辦學。現在不管是一般意義上的非營利的民營機構，還是營利性的民營辦學機構都愈來愈多，今天我們看到的是多元化辦學的局面。只有多元化辦學的體系建立得更豐富、更全面，才可以讓教育的活力更好地被激發出來。
我們今天要放棄工具化教育的理念，推崇和推廣興趣化的教育理念。為了做到這一點，不同辦學主體的出現和發展是非常關鍵的，否則的話，都是只有教育部的體系來辦學，目前應試教育方方面面的問題就是必然的結果。之所以應試教育我們批評了這麼多年，最後還是很難完全改變，就是因為我們熟悉的體系。在多元化辦學的大的現實背景下，興趣化教育不僅是社會，尤其是做父母的愈來愈追求的新的理念、新的目標。
問答環節
問：為什麼在我們中國文化當中會產生學以致用的教育觀念？請問可否從經濟學的角度給我們一些啟示？
答：這是一個很大的、值得研究的話題。我的理解是，從宋朝開始，科舉考試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台階，不管是私塾還是家長都要往科舉考試的通道去擠。最好是自己的兒子能夠考上進士，即使考不上進士的話，當秀才也不錯。在過去1,000多年裡，科舉考試把學以致用的理念滲透到了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最近這些年，我也在推動歷史研究當中的應用。這些年，我跟歷史學界的學者接觸得比較多，科舉考試方面的研究也比較多。學以致用的理念，在這個社會當中滲透得更多更深，起了很大的作用。
最近的幾十年，社會總是處於溫飽的邊緣，原來總是物資短缺。物資短缺的社會當中，學以致用總是與想要解決溫飽問題的挑戰連在一起的。原來吃都吃不飽，穿也穿不暖，要是追求興趣太奢侈了，就好像「愛情」這個詞上世紀80年代才進入中國社會。原來結婚是為了成家生兒子，解決一家老小生老病死的問題，不能來不來就說追求愛情，還要解決很多實際問題。所以，學以致用是短缺社會追求的教育價值導向。
問：剛才您談到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我們非常贊同。但是學生按照興趣學過了以後，中考、高考卻不考這些內容。請問您對中國的高考和中考評價有什麼建議？
答：應試教育是觀念的結果，也是這個體系產生的結果。只要高考仍是唯一的獨木橋，父母想讓自己的子女追求興趣，就要面對這個現實問題。現在國內上大學並不是唯一的選擇，也可以到香港、美國、歐洲和澳大利亞。對外開放帶來的結果，不只是經濟方面受到很大的影響，教育體系面對的競爭很多，我們千萬要記住不能把選擇留學的通道堵死。所以教育對外開放是讓中國的父母，特別是中國的學生多一些選擇，不是只能走獨木橋。以後辦學機構多了，民辦大學不用根據高考的分數錄取學生，完全可以根據興趣，包括面試等多元化的方式招生。多元化是核心。
問：您說高考是唯一的通道不太好，提倡教育的多元化，但是中國農村和比較偏遠的地區的教育資源是比較稀少的。他們有興趣，但是沒有那麼多資源共同發展興趣。如果教育多元化，評價體系多元化，會不會對處於劣勢的人更為不利？
答：我是1979年參加的高考，和在座的很多六零後非常類似。70年代末80年代初，農村和城市小孩面對上大學的機會是相等的。當然，北京和湖南的差別很大，北京平均每10,000個學生進入北大清華的概率比湖南每10,000個學生的高得多，但是湖南省範圍內不管你是長沙出生還是農村出生，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機會差不多。現在互聯網出現了以後，農村小孩學習的機會和城市小孩差別很大。所以除了多元化的評價標準，最後真正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國家對教育資源，特別是農村的教育資源更多地投入，要讓農村人口盡可能進入城市變成城市戶口，這是幫助解決農村劣勢局面的根本辦法。
原載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本社獲作者授權刊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