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走向多元形態

其實學校裏面也在作着不同的掙扎,不少學校和教師正在逐步掙脫制度的局限,努力為學生創造寬闊的學習環境。但是,制度和觀念不變,這種掙扎就會長期延續,也會耗費校長和教師們很多的精力。

近來參加了兩個有相關的聚會,一個是英國文化協會有關多元性(Diversity)的會,一個是香港特殊教育學會的年會,主題也是與「多元管理」(Diversity Management)有關。

看來,教育的下一步發展,難以逃脫Diversity的討論。以下,是從不同的角度,重複上三周的觀察。

Diversity,這裏且譯作「多元形態」。這是社會的形態,筆者在不同場合,以社會的生產形態(量身訂造、小量多款)、機構形態(小、扁、鬆的「一站式」)、個人職業形態(轉工、轉行、創業、失業),說明現在的學生,面對的不會再是「一技傍身、一紙文憑、一勞永逸、一帆風順、從一而終」的工作前景。

多元形態 必成常態

不過,我們的教育,基本上是劃一目標、劃一內容、劃一過程、劃一考評、劃一要求……然後以此來劃分學生;而這種劃分,已經與社會嚴重脫節。簡單來說,在教育制度裏面很成功的學生,不一定能適應多元多變的社會現實。多元是同一時間橫向的可能性;多變是隨着時間縱向的變幻。在教育制度裏面被認為是不逮的學生,又僅僅是因為在狹隘的考試裏面分數不夠,他們其他方面的潛能沒有機會發揮;讀書以外的學習,機會不多,或者不受承認。簡而言之,在教育裏面成功的,到了社會不一定成功;在教育裏面失敗的,又往往被封死了成功之路。

讀者也許覺得上面的話言之過重。但願如此!固然,其實學校裏面也在作着不同的掙扎,不少學校和教師正在逐步掙脫制度的局限,努力為學生創造寬闊的學習環境。這也是前幾周本欄介紹的要點。但是,制度和觀念不變,這種掙扎就會長期延續,也會耗費校長和教師們很多的精力。

這樣說,並非認為制度和觀念是容易改變的,更不是認為政府政策是總開關,政府一拍板,就會萬事如意。但是,如果大家沒有一個概念上的準備,也許就會走錯路,把教育的變更,離社會現實愈來愈遠;甚至犧牲了過去近20年千千萬萬教師辛苦得來的轉變成果。

從這個角度看,「特殊教育」、「融合教育」這些曾經流行一時的概念,假如以教育的「多元形態」來概括,也許可以拓寬我們的視野,讓教育的前景豁然開朗。

在英國文化協會的會上,作主旨報告的Sian Williams說得很精闢。目前很多所謂學生的「問題」、「特殊需要」,是因為教育制度的狹隘定義,把多元的學生關在狹隘的標準裏面加以判定。不適應學校的劃一性活動的,就認為是學生有特殊需要(SEN = Special Education Needs)。這些特殊需要,有些也許是學生將來在社會上也需要適應的,但是一旦被判定為SEN,就等於被看成是「病」,於是採用「醫療」(medical)心態和措施來處理。這也是在特殊教育學會的會上,潘啟祥老師說的「補缺」模式(deficit model)。

醫療模式 埋沒潛能

「醫療」心態的特點,是把學生的缺點放到最大,遮蔽了教師全部視線,而忘記了學生可以發展和發揮的其他許多長處。更糟糕的是,一旦是「病」,教師就會覺得這是自己無能為力的,要交給特殊人員來醫治。

於是,學生生理上的缺陷、腦神經的弱點、心理上的不平衡、行為上的失當,往往都被混為一談,通通當成是「病」。於是大家會發覺,教育裏面發現學生的「病」愈來愈多,於是有「病」的學生彷彿愈來愈多。

我們當然不會回到幾十年以前,把學生的弱點一概歸為「笨」、「懶」;但是把學生的學業不逮,輕易地判為需要醫治的「病」,已經是英美社會的陋習。由於這樣,也會把學生放在被醫治的被動地位,而忽略了他們主動努力的重要性。

這次教育「一丹獎」的教育研究得主、史丹福大學Carol Dweck教授的研究所得,就是智力是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增長的,這雖然本來是東亞儒家社會的基本假設(「勤能補拙」),或者是說破了西方的長期誤解(所謂innate ability);但是的確有全球的積極意義,針對人們的慣性盲目:認為孩子有「聰明」與「笨拙」之分。

與她談起,她的願望就是把她主張的、頗為流行的「長進心態」(Growth Mindset,即積極進取讓自己長進的心態)傳播給普遍的教師。其原理也是要學生不再做被動的被「治理」對象。

在新世代,一方面每個人可以做的工作已經沒有止境,另一方面每個人都需要具備社會流動的能力。這就為教育提出了與傳統截然不同的期望。教育的多元形態,需要把每個人的潛能都發掘出來,而且最大限度地發揮,讓每個人都能在種種挑戰之中,在社會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價值。

要做到這一點,上周提到的一系列學習經歷,正好說明教育的多元形態,就變得非常重要;而不是把學生局限在數得出的科目上面。上周文末提到幾點觀察,其中目前最關鍵的是:一、學習的考評,二、大學的收生。

重塑考評 改革收生

以前提過,學生考評的目標,應該盡快從「懂得什麼」轉變為「能做什麼」。也就是要學生用創作、製作來表達自己的學習成果。這一方面也是學習科學的基本原理,因為「懂得什麼」是靠「能做什麼」來表現的,否則就是鼓勵純粹的記憶,不是真正的學習。

另一方面,這也是符合「學習因人而異」的原理,因此不去要求學生拿出劃一的學習成果。這樣一來,所謂「特殊需要」的學生,也完全可以根據各自的優勢,產生各自精彩的學習成果。

在這些方面,香港的教師其實已經有了不少的嘗試,有些還頗有成效。說明從「懂得什麼」到「能做什麼」的轉移,完全是有可能的,應該是樂觀的。

「能做什麼」,不光是看最後的成果。學生的創作和製作不一定是成功的,舉個例子,假如學生想製作一種機器人而沒有成功,那嘗試、探索和失敗的過程也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學習過程。因此有「學習檔案」(Learning Portfolio),即把學生學習的過程記錄下來,可供審視。也就是說,假如承認學習是一個過程,那麼過程的考評,不亞於成果的考評。

這對於所謂「特殊需要」的學生,尤其重要。他們創作或者製作的過程,都應該包含許多有意義的學習。最後的成果的優劣,只不過是學習經歷的一個方面,而且並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方面。對所有的學生,其實都應該如是。

大學收生是一個瓶頸:

一、為了拓寬學生的學習經歷,現在香港的課程有OLE(其他學習經歷),但是大學基本不看,因此許多中學也不重視,或則可有可無,或則不要求全體學生,或者沒有正規的記錄與認可。

二、上述的「學習檔案」,其實是存在的,但是由於大學不看(有些負責招生的甚至不知道有這回事),已經名存實亡。

這兩樣都是讓學校教育初步走向多元形態的關鍵措施,可以說都敗在大學收生手上。至今,還有大學以各學術單位收生的成績,作為校內評核甚至撥款的根據,應該摒棄。UGC(教育資助委員會)也應該停止收集各院校的收生成績數據;因為很少的高等教育體系是如此做的。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