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出版之《柳宗元集》,其底本為宋刻百家注本,所載柳宗元上述千古名作,題為「始得西山宴游記」。此文於香港和台灣出版之書中,皆題作「始得西山宴遊記」;但同一篇文章,在中國大陸出版之書中,則題目皆作「宴游」,與宋刻本同。為什麼會這樣呢?
首先說宋刻本的「游」字。由於《說文解字》沒有「遊」字,在古代讀書人眼中,凡是《說文解字》沒有的,是俗字,他們寫文章的時候,往往避開俗字。因此,在柳宗元筆下出現的,很可能是《說文解字》所載有的「游」字。宋刻百家注本《柳宗元集》刻作「游」,不是沒有根據的。
不過,「遊」字雖然不見於東漢許慎編撰的《說文解字》,但在六朝梁顧野王《玉篇》中已出現。許慎與顧野王,生年相距僅四百多年,時代相差還不至太遠。而且,清代徐灝《說文解字注箋》懷疑小篆本當有「遊」字,只不過《說文》未收而已。徐灝此一懷疑,不無道理,數十年前出土的戰國文物已經有「遊」字,作





古時「游」與「遊」相通
古籍中的「游」字和「遊」字都不少,而且同一書不同版本之間,往往出現異文。
作遨遊、遊覽解而用「游」字的例子有《詩經‧大雅‧卷阿》:「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以及晉潘岳〈金谷詩〉:「何以叙離思,攜手游郊畿」;用「遊」字的例子有《詩經‧唐風‧有杕之杜》:「彼君子兮,噬肯來遊」,以及《莊子‧秋水》:「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在這裏要附帶一說的,是《漢語大詞典》的書證中,上引《莊子‧秋水》文「遊於」作「游于」,但根據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之中華再造善本《南華真經》,以及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王孝魚點校之郭慶藩《莊子集釋》,〈秋水〉本文皆作「遊於」。
此外,作遊憩、遊玩解而用「游」字的例子有《漢書‧晁錯傳》:「服習以成,勿令遷徙,幼則同游,長則共事」;用「遊」字的例子有漢王逸《九思‧逢尤》:「心煩憒兮意無聊,嚴載駕兮出戲遊」。在這裏又要附帶一提,《漢語大詞典》的書證,引用《禮記‧學記》:「故君子之學也,藏焉,脩焉,息焉,游焉」,並引鄭玄注:「游謂閒暇無事之游,然則游者不迫遽之意。」在這裏有兩個問題,其一是上述《禮記》引文跟十三經注疏本《禮記》有出入,《禮記‧學記》原文作「故君子之於學也,藏焉,脩焉,息焉,遊焉」。其二是所引鄭玄注跟原文也不同,鄭玄注原文作「遊謂閒暇無事於之遊」,沒有《漢語大詞典》所引第二句,這一句乃出於劉寶楠《論語正義》,劉書引《禮記‧學記》文及鄭注以疏解《論語‧述而》「游於藝」,然後曰:「然則游者,不迫遽之意。」由此可見《漢語大詞典》引文之不可靠。
作遊憩、遊玩解而用「游」字的,《漢語大詞典》還有另一書證:《論語‧述而》:「依於仁,游於藝。」十三經注疏本《論語》於此作「遊於藝」,阮元校勘記云:「皇本、閩本、北監本、毛本『遊』竝作『游』;唐石經亦作『遊』。」又云:「案:遊,俗字。」
兩岸三地的「游」與「遊」
由此可見古籍中「游」、「遊」紛陳,有時更會糾纏得不可開交。現在香港和台灣「游」、「遊」二字分工,游泳作「游」,旅遊作「遊」;中國大陸簡化漢字,為了減少通行字的數目,於是一般不用「遊」字,游泳和旅遊,都寫作「游」。
再說「宴游」一詞,劉盼遂、郭預衡《中國歷代文選》曰:「宴遊:宴飲遊覽。」不過,細看〈始得西山宴遊記〉一文,作者「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完全沒有談到「宴飲」。因此,陳耀南教授《中學生文學精讀‧古文》說:「『宴遊』,就是快樂地遊賞。」似得「宴游」之真義。《說文》:「宴,安也。」宴由安樂引申為喜樂、歡樂、快樂、暢快。「宴游」,即暢遊之意。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