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玲燕──金燕玲(下)

她的痛哭,你在電影裏一定看過。然而她說,她一直嘗試在痛哭以外表現角色的悲慟。

編按:金燕玲,1954 年出生於台灣。1970 年參加百貨公司歌唱比賽而成為歌廳歌星,並參演台灣片《串串風鈴響》(1973)。後走埠至香港,曾演出《販賣人口》(1974)、《水為財》(1974)和《撈女日記》(1975)等軟性色情片。結婚後停產數年。離婚後於八十年代重回香港影壇,並以《女人心》(1985)、《地下情》(1986)、《人民英雄》(1987)和《說謊的女人》(1989)等影片的優異演出廣受讚譽,其中《地下情》更為她奪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憑《一念無明》她同時獲得台灣金馬獎和香港金像獎最佳最佳女配角,在金像獎獲獎的時候說,這實現了她多年以來夢想。電影女星要同時兼顧家庭與事業,實在不容易。即使她們絕大多數時候不是掛頭牌影響票房的人,但她們總是在電影內找到溫柔地發揮自己影響力的空間。

《一念無明》(Golden Scene Co. Ltd. 提供)
《一念無明》(Golden Scene Co. Ltd. 提供)

感情際遇與電影選擇

她跟我分享過她第二段婚姻的故事。1989年她懷了第二任丈夫的孩子,男方是第一段婚姻時在英國認識的朋友,維持聯絡十多年後才追求她成功。他們結婚一年多之後,已經知道這段婚姻並不可行,感情淡化,經濟也開始拮据。然而她為了初生女兒着想,雖然已經跟丈夫分開房間,再沒性生活,但仍扮演着賢妻良母角色。直到多年後男方有了外遇,她在半百之齡,才企圖挽回婚姻,自願再跟丈夫同室同眠。卻在一天丈夫回家之時,她的第六感告訴她丈夫是剛會情人回來,她問丈夫心意,丈夫只回她一句:「I try, I really try.」令她心死。一次在風雪中她帶着幼小女兒從超級市場買東西回家,她把十多袋東西從離家很遠的車子上,分批提回家,一手還要抱着女兒,最後她在家門前痛哭一場。這個家庭倫理故事,難道不比楊德昌更楊德昌?她的痛哭,你在電影裏一定看過,她後來在愛情小品《失戀日》之中,本來跟導演說好不用痛哭了,然而拍了幾次之後,導演葉念琛還是吩咐她:「你還是用力哭出來吧。」始終逃不過「淚人」的命運。然而她說,她一直嘗試在痛哭以外表現角色的悲慟。其實她做到的,《人民英雄》裏她不就是演活了那個老成而看化的性情中人嗎?才短短幾分鐘的戲,又讓她領走了當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女配角獎。她的壓場感及鮮活感,當今香港女演員真的絕無僅有。她打趣說除了有武打場面角色就找惠英紅。換言之金燕玲是願意嘗試任何角色的,她常說「是角色找她,而不是她找角色。」她當下的理念是「有發揮的角色她減價,沒發揮的角色她去賺足演員費。」一清二楚。

她說,她一直嘗試在痛哭以外表現角色的悲慟。《一念無明》(Golden Scene Co. Ltd. 提供)
她說,她一直嘗試在痛哭以外表現角色的悲慟。《一念無明》(Golden Scene Co. Ltd. 提供)

說起接戲,「愛情」在她人生也是一種既諷刺又巧妙的「安排」,她在2004 年辦理離婚之際,蔡琴邀請她回台灣演出舞台劇《跑路天使》,是她第一次離開她的女兒。舞台劇在北京、上海及台北巡迴上演,算是一次命運安排之路,一次「回家」的曲折彎路。之後回香港休息時認識了電台名嘴蘇絲黃,蘇說願意照顧她,她說自己並非女同性戀者。蘇對她說不要她怎樣,不要親暱火熱,只要她陪伴,作為蘇人生的另一半,一個partner。金燕玲接受了,至今二人感情深厚,金打趣說﹕「有人為我交租,我接戲沒有壓力,可以接喜歡的,很自由。」

導演的繆思和棋子

早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時候,她帶着幾個月大的女兒去片場拍戲,之後《牯》的製片余為彥找她演了《月光少年》(1993),她後來又演出了楊德昌的《獨立時代》、《麻將》和《一一》(2000),被譽為楊德昌的靈感女神,演的大部份是帶着失意感的都市女人。她在楊德昌的葬禮中,被舒淇邀請她發言,她分享了拍《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一天:導演楊德昌讓她坐在床上想事情,於是她就將整部戲的劇情想了一次。拍了一次之後楊德昌對她說:「我看得出你想了很多東西,我們來一個不要想那麼多的。」那她就只想一半。到第三次他說﹕「我們要一個什麼都不想的。」拍完她都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最終都不知道他用那一個,也不敢去問。

我跟金燕玲合作,工作人員有時會害怕她,很多事她會說一不二,重要事情工作人員一般都會「派我」去跟她說。我知道她會焦慮,她會有點可愛小緊張。她拍自己喜歡的戲時,像進入了作戰狀態,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那時候也是她最敏感最渾身是戲的狀態。《踏血尋梅》中她演酒樓女知客一場,本來服裝指導陳子雯為她安排了一襲黑色小鳳仙裙,她不喜歡,她說她知道自己穿着高跟鞋會怎麼動,高跟鞋帶領她的身體肌肉在酒樓後巷、廚房走到歌舞席怎麼躍動,她想要紅色的反光和亮眼。陳子雯和我商量後同意了為她短時間裏再訂造一套。結果那場戲她演來予取予攜,得心應手。

拍完後看了電影很多遍,我問她如果重演一次,《踏血尋梅》片中她有什麼想要改良?她說,她不喜歡戲中跟臧Sir(郭富城飾)第一次見面時,他婉轉「說服」她接受女兒已死的事實,她回眸怒視對方,繼而崩潰哭倒地上。她說回看起來,她不應該用怒目,太刻意了,演多了,她應該直接敗倒塌下,力量已經足夠,她不需要把其倔強多做一次出來,這樣反而現了痕跡。她就是這樣,不動聲色地講究,粗中帶細,你要去聽她說,要靜靜溫和地引她說出她感性中最核心的部份。她常說楊德昌導演不愛說話,不打擾她,但她願意相信楊導演懂她,片言隻字都是在找她最好的一面在哪裏,所以她願意一起找,願意付出,她總是看起來最硬脾氣,但是她往往都在最後關頭釋出她的耐性。有一次她拍完一場戲捉着我和杜可風的手,說她很開心,杜說她肉麻,我知道他心裏也暗暗喜悅。我們都愛金燕玲,愛她冷熱交融的真心意,愛她拚勁十足的演戲熱情。她天天嚷着要保持身段,又會告訴你她很愛甜食,她不怕(甚至想)跟你傾訴她的思想掙扎,只要你挽着她手一起走過去,她會用她的好演技報答你,報答電影,像江湖兒女恩仇快意,特別濃郁。

她常說演員是導演的棋子,我說她就是自己命運的棋子,但棋手也是她自己,只是她過後才察覺。演戲其實也一樣,演了之後,她才知道自己演了什麼,精髓在哪。她其實是了解自己的。她最喜歡的演員是茱迪丹慈(Judi Dench)和梅麗史翠普(Meryl Streep),薑愈老愈辣那種形格,她常說看到她們的角色她也很「恨」去演。年輕演員她最近喜歡的是愛瑪史東(Emma Stone),也不是典型美人胚子,早在《寫出友共鳴》(The Help,2011)的時候已經喜歡她了。作為演員,其實金燕玲也像她們,個性先行,把個性用代入的心情活出來,這不可能會是誰的棋子,如果硬要說是棋子,也只會是走完重要一步的棋子。台灣首席音效師杜篤之老師跟我說,楊德昌的《一一》,金燕玲最初因為要在香港拍關錦鵬導演的《有時跳舞》(2000)而推了。結果楊導演換了四個人,拍了五次同一場戲,最後又回到金燕玲。拍完了,負責音效的杜篤之就跟楊導說﹕「應該不用換了,這個對了,是嗎導演?」

摘錄自《群芳譜──當代香港電影女星》,獲出版社授權發表。


新書資料:

書名:群芳譜──當代香港電影女星
策劃: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主編:卓男、蒲鋒
出版: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