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句老話:秤豬不等於養豬

沒有改變學生學習的大前提,純粹的測評本身不會提高學生的水平。

政府宣布BCA全面推行,這裏滙集了各方面的資料和意見,作出分析與建議;也感謝數位校長與朋友,對本文的初稿提出許多寶貴的補充。為了讀者的方便,筆者一反常態,在開頭先把要旨說清楚,然後再選其中要項作解釋。

弄清問題 尋找出路

1. 這裏把TSA與BCA混用,因為不認為兩者實質上有分別。TSA原來是一個全港性的評估,也就是告訴香港市民,我們的教育體系,總體做得怎麼樣?TSA的T,就是territory-wide,「全港性」。也就是說,這是研究全香港的學生表現如何。不過,TSA研究的,只是語、數有關的學生水平。

2. TSA或者BCA有其不可或缺的功能,不應廢除。尤其是小三,因為學校和辦學團體都會歡迎有一個可供參考的「客觀」標準。

3. 任何類似的測評,只能提供非常粗糙數據,不足以成為學校奮鬥的目標。

4. 其實,任何時候,教育的測評都只是必要的,但不是充分的(necessary but not sufficient)。沒有改變學生學習的大前提,純粹的測評本身不會提高學生的水平。還是那句老話:秤豬不等於養豬!

5. 正如教育局這次強調的,TSA是一項研究,它的功能,在於對全港(全體系)學生的語、數水平,提供一個概觀,也可以說是有關語、數學上水平的一種監察(但不是監控)。

6. TSA一個附帶的功能,是讓學校可以知道本身的相對水平,按照本身的政策方針,做出相應措施。學校的措施才是最重要的。

7. TSA出事的關鍵,是把監察全體系的工具,異化為政府在意不在意地調控學校(或曰「改善學校」)機制,因而對學校造成壓力。

8. 在「縮班殺校」的環境下,有些學校開始操練,謀求佳績;在互相攀比的社會文化下,家長也成了操練的動因。

9.「操練」的出現,也是因為沒有正面的、積極的、改進學生學習的總體策略;於是學校與家長的注意力,都只能夠在改進「分數」上面,也就是操練。

10. 因此,「操練」的出現,不能單方面怪責學校、家長或者出版商。也因此, 純粹的「禁止操練」指令,不會長期奏效。

11. 所謂「政府運用TSA改善學校水平」,很多學校認為是馬後炮,把「準備做的」或者「可以做的」說成是「已經做了」。

12. 運用TSA而改善了學生水平,大多是學校自己的努力,善用了TSA的框架,本校的水平有了參考。最近有校長引述校內運用TSA的經驗,正好證實了這一點。

13. 然而,一所學校的素質,遠遠超過語、數的測試成績;更不是逐條題目推敲可以達致的。即使運用得宜,TSA對於辦好學校、學生的健康成長,只有非常局限的作用。

14. 學校的全面素質,教育局的分區機構(REO),其實瞭如指掌,不勞TSA。

15. 堅持全人口的TSA,並且把區區一個測評,說成是香港教育的「支柱」,看來不是一時失言,而是政府內部的統一口徑。頗為滑稽,但嚴重的是,傳達的是「測評至上」的訊息,實際上在加固「應試文化」。那才是真正的「開倒車」。

16. 其實,不少朋友已經是不斷苦口婆心,提供種種解決方案。政府若能放下身段,兼聽兼信(校長語),運用不少人提議的抽樣、輪換、隔年等辦法,已經能夠達到研究全港總體情況的目的。

17. 若如BCA當年提出的模式,讓學校自行在網上提取題目測試本校學生,則學校仍然可以利用TSA全港成績分布,研究本校的改進方案。如此,則已經可以去掉TSA許多不利因素,也不會造成操練;因為這種改進,不是為了做給人家看得,不會「高風險」。

以上是筆者嘗試比較全面地分析一下有關TSA引起的風波。然而,為什麼會風波不息,而政府又會如此堅持,「一意孤行」?

政治處理 加深對抗

教育局局長對記者做了一個非常全面的解釋。看來,教育局內部,經過了非常周密的部署,也做了一個非常完整的理念框架,這是前所未有的。印象中,現屆政府5年裏面,起碼在教育領域,從未有過如此認真的、縝密的推行。怪不得有記者問,是特首的決定,還是局長的決定?因為這不是我們熟悉的教育局作風。

因此,教育局的解釋,絕非應付式的一篇新聞稿。裏面有一句:「不可以因為政治氣候而開倒車。」恰好可以窺見,BCA的推行,是現屆政府一項政治性的「運動」(campaign,或曰「戰役」)。

不管是特首還是局長,政府看來是把BCA的推行看成是針對反對TSA的政治壓力;也就是說,反對TSA,是在於施加政治壓力;因而堅持TSA,就是要抗拒這種政治壓力。的確,有些政治勢力,不放過任何一項政府的缺失,不遺餘力集合一切反對力量,目的不在推動社會,而在於給政府添加負分。可以想像,這類的政治壓力,不會給政府任何轉圜的餘地,因為他們不需承擔任何代價。香港的政府,必須習慣這種「新常態」。

然而,在TSA這件事上,社會上的反對聲音,是因為反政府而引起的嗎?政府要解決的,就是要消除、抵抗、反擊政治勢力的攻擊嗎?的確,處理得不好,就會把問題進一步被反對的政治勢力所騎劫。而局長的解釋,把「政治氣候」拉進去,恰恰好就是為這次的行動帶上了政治色彩,在反對力量設下的政治棋盤上博弈。於是把TSA/BCA堅持與否,看成是政治決策。

反對TSA,就是「開倒車」嗎?解決TSA的問題,就是堅決不退讓嗎?這是政治鬥爭的思維。與反政府勢力的邏輯一樣,「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政府似乎把堅持TSA看成是一種理直氣壯的「聖戰」;否則就是政治讓步,讓反對勢力得直。把TSA的任何調整,看成是政治讓步,正是以政治化對付政治化。

怪不得馬上聽到「陰謀論」的猜測,「故意把政治鬥爭送給下一屆」。所有的特首參選人、候選人,都把TSA作為政綱大項目。現屆政府在TSA問題上完全不必強硬表態,應該讓下屆政府有更多的轉圜餘地。的確,不管有意無意,現屆政府的宣示,將置下屆政府於不利、不義。

擺在面前的是,校長們馬上面臨非黑即白的莫須有抉擇:不支持現在政府的決定,就是支持反對勢力。若不馬上作政策的調整,教育界將會因為TSA而面臨「撕裂」,而這是完全不必要的。

一意孤行 論據牽強

熟悉情況的都知道,教育局解釋的一大套道理,許多都是我們頭一次聽到;彷彿讓我們知道,你們的反對,是誤信讒言,是愚昧。看得出,政府是下了一番功夫,務求自圓其說。教育局內,看來經過反覆的推敲,自己也相信了自己的宣傳。因此才有TSA(BCA)是香港教育「支柱」的說法。這裏面有兩個主題:一、TSA可以改進學生水平;二、堅持全面測評,是國際趨勢。

這些都是站不住腳的論據,這也是教育局的謀臣給下的「鎮靜劑」,讓決策者覺得自己理直氣壯。

本欄多次評論,國際上的確有一股風氣,現在談到教育,都會把學生學習放在第一位;但是一談到學習,就說「學習成果」(learning outcome);繼而就談到測評(assessment)。

這裏不打算詳細重複以前的分析,概括來說:TSA評估整個教育體系,不是為了評估個別的學校,也不是為了評估學生。有一位校長不厭其煩寄來教統會的文件,清晰地看到,當年引入TSA其實是「拆牆鬆綁」的一項措施。也就是一方面可以知道全港的水平,另一方面學校可以通過網上作業,讓學校低風險檢查自己的水平。不過設計者一開始就意識到會有「問責」與「高風險」、「評估」與「獎懲」、「系統評估」與「監察學校」等等的矛盾。這些互相矛盾的目的,不可能在同一種工具裏面去調和。不幸的是,香港的TSA逐漸異化為評估學校的代表工具,尤其是出現「縮班殺校」以後;一些學校捕風捉影,也有真正收到教育局的「提示」,或者派人上門「協助」,對學校形成了壓力;迅速燎原,操練之風於是形成。家長惟恐吃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又反過來促使學校加入操練的行列。操練於是變成了一種文化。

TSA是一項研究,研究出來的發現,不會自動提供闡釋,解釋原因。研究的結果,更加不會提供解決方案。像TSA這樣的評估,頂多只能夠提出一點粗略的背景訊息。

真正的改進,發生在學校層面。學校如何處理(或者不理)TSA結果,是學校的專業決定。學校是否需要教育局的援助, 也是學校的專業決定。這正是香港「校本模式」百花齊放的特點。這與教育局根據TSA成績,監控個別學校的表現,向學校提出或明或暗的提示,又或者要因而採取補助措施,都必然會引起學校的緊張,也會帶動家長的緊張。這都是很自然的。

局長引用加拿大的兩個例子──有了測評,學生進步;取消測評,學生退步──剛好說明了問題的癥結。認為有了評核,學生就會學得好些,是一種站不住腳的天真推論。具有成熟教育思維的香港,應該不至於拿此來決定我們的教育政策。下面的介紹,也許能夠說明這裏面的利害關係,也可以看清楚何謂國際趨勢。

國際趨向 香港優勢

最近侯傑泰教授認為有些國家的政府,即使面對強大的社會壓力,仍然堅持做學生的測評,而且以此提高學校水平;言下之意,香港政府也應該堅持下去。那是一種奇怪的邏輯:其他政府的「一意孤行」,作為香港政府也應該「一意孤行」的根據?此外,恐怕也不明暸這些國家陷入的窘境。

就以筆者參與討論較多的美國為例,美國近年(也由於 PISA)各州引入遍及性的學生測評(assessment),並且以學生的測評分數(scores),作為教師的業績表現(如最富爭議性的紐約州),又或者作為學校素質是否達標的根據(如麻省)。其結果是教師人人自危,擔心自己的職業前途,心不在學生身上。

更關鍵的是,由於沒有提升教學的正面導向,教師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設法提高學生的測評分數,於是也出現了操練,甚至前幾年一度蓬勃的許多學校「課後活動」(after school),短短幾年,很多都已異化為測評的補習。由於完全看測評成績,而測評又相當大部分(有時候是全部)是簡單的多項選擇題(multiple choice),操練當然會提高測評成績。大家眼中就只有分數,大家都以分數提高代表學生進步。於是出現了「操練有功」的神話,於是形成了惡性循環。

把一些國家政府對於測評的堅持,說成是國際經驗,是難以理解的邏輯。

Linda Darling-Hammond教授,剛從史丹福大學退休,是對美國教育政策最有發言權的學者。有一次聽她說,這些測評其實是最粗糙而不能促進學習的工具;但是每一個州都採用着相似的工具。筆者問她,為什麼人人詬病,卻依然泛濫?答案很意外:「這些測評,都是商業化的私營大集團的大生意,是教育事業嚴重的私營化。這些公司,都有非常強大的游說(lobbying)陣容,難以抵擋。各州的教育決策者都是政客,都是游說的降伏對象。」這就是被美化的「堅持測評」的真相。她還補充一句:「你也許不知道?我們的監獄也私營化了;他們會游說法官,可判坐監的一定不罰款。所以人口中坐牢者的密度,美國堪稱世界第一。」幸虧香港沒有這種毛病。

筆者近年接待過不少外地來的學者和教育官員,他們是衝着香港在PISA的「高表現」而來的。他們都驚羨,香港雖然難逃儒家社會的「應試文化」,但是明顯沒有靠考試來鞭策學生的學習(事實上,PISA是無法靠操練得高分的),而且與上海、新加坡一樣,都在刻意減輕考試的壓力。香港從3個公開測評──小學畢業前的學能測驗、中五的中學會考、中七的高級程度考試──變為只有中六一個「中學文憑考試」(DSE),是很多國家羨慕的先進範例。美國著名的教育評論家Marc Tucker曾經說過,「這說明香港是一個比較成熟的教育體系,雖然也有考試壓力,也有教師問責,但是教師和校長都很專業,沒有把這些放在眼內(taken for granted),沒有把測評和問責變成主要的任務(commitment),而是在更高的層次考慮學生的學習。」他又說:「我們(美國)也許是唯一用測評來評鑑教師和學校的國度。你們是真正的在研究改進(improvement),我們卻把測評當成是改進。」

當時是針對世銀一個「專家」的命題:「從某一個角度來看,沒有測評(assessment),就沒有學習。」這種把測評當作推進,或者把學習的注意力全部聚焦測評,其實是一種愚昧與誤解。往往是醉心於測評的「專家」的自說自話。但是在許多西方國家,由於長期沒有注意學生的學習成果,測評就成了簡便的救命草。香港、上海、新加坡早就超過了這種形態。滬、港、星的教育全球觸目,其先進之處,恰恰就是因為超越了以測評作為槓桿的陳舊思維。把TSA/BCA說成是香港教育的「支柱」,是把我們正在不屑而已經拋在後面的東西,當成了我們的未來。是誰在「開倒車」?

政府這次決定最大的禍害,是大張旗鼓把測評的結果看成了學習的成果,實質上宣揚了「應試文化」。假如以上那些「測評促進學習」的論點都成立的話,那也許香港應該恢復1979年取消的「升中試」,再加上當年政府沒有一意孤行的「中三試」?一位校長來信說:「這次爭議的後遺症將是把測評的功能無限放大,把學生學習只聚焦於考試所能考的,把所有學校所有學生放在一個標準參考的框架內。那些德育、多元智能,還有個性化發展等等,都退到背後。」在今天,在大家都希望逐步減輕考試、測評壓力的時候,堅持全面遍及測評,是一種逆動。

此外,國際社會有不少關於「大數據」的道德討論。政府千萬要謹慎抗拒「大數據」的誘惑,不要把「研究」、「數據」放在高於一切的地位。這是隱藏在TSA論爭背後另一個大隱憂,以後再論。

TSA不必取消,真正減少其負面影響,有很多辦法(如前述)。香港考評局不乏這種專家智慧。問題是,假如政府死心不息要取得學校數據,並加以或明或暗評估學校,或者剔出學校作為扶弱對象,TSA的負面影響就一定延續,反對TSA的聲音就難以平息,TSA再度給政治鬥爭加碼,就在所難免。

原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