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武:美國通識教育的精髓在於思辨與表達

任何一個在耶魯讀完四年大學的畢業生,如果他從耶魯畢業時,變成物理、電腦、化學或者是任何領域的專家,我們會覺得那是一種失敗。
封面圖片:耶魯大學終身教授陳志武。(圖片:中山大學嶺南學院)
 
編按:耶魯大學終身教授陳志武在中國接受教育直至大學畢業,隨後去美國上研究生,並一直在美國的大學任教。在美國陪伴兩個女兒上學的過程中,他對兩國間的通識教育有了更深切的瞭解。文章以他的一對女兒在美國的成長為例,分享了美國通識教育的方式和側重點。
 

產業結構難轉型,教育有責任

 
我不是研究教育的專家,但是,這些年看到國內的教育,特別是我自己從小在中國受教育,然後又去了美國,自然有許多觀察和體會。
 
到目前為止,我這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學校。1968年在湖南茶陵縣開始上小學,1979年讀完高中在長沙上大學,1986年去美國讀研究生,1990年畢業以後至今一直在美國的大學教書。我有兩個女兒,一個15歲,一個13歲,她們在美國出生、長大,這些年看着她們在美國上學。
 
同時,也因為我跟國內的一些大學一直有不少交流,所以基本能看到國內同行和教育界學者、業者每天的運作目標。這些經歷和觀察讓我確實感觸比較多,特別是這些年看到這麼多從國內培養出來的傑出高材生,他們在專業上這麼突出,但思維方式那麼僵化、偏執,社會交往能力又那麼差,除了自己狹窄的專業就不知道怎麼跟人打交道、怎麼表達自己,讓我非常痛心。
 

國內教育理念僵化 中國轉型創新艱難

 
由於國內教育體系以及教育理念的僵化,絕大多數中國人再好也只能做些技術活,難以在美國社會或其他非華人社會出人頭地,這些都很悲哀。原來沒有全球化時不知道這些,但現在中國人也走出去了,跟其他文化、教育背景的人一在一起,就知道彼此的競爭優勢與劣勢了。這些問題的根子都出在教育上,包括正式的學校教育、家教和社會文化教育。
 
我們說,中國社會現在處於轉型時期,尤其是經濟領域面臨很大的挑戰。現在提得比較多的是要把中國建設成為創新型國家,這一點大家都在講。但想想中國為什麼建設不了創新型國家?為什麼這麼艱難?光靠在街上掛很多橫幅、標語,在核心報紙上發表一些社論,就能把這個國家建設成創新型國家?
 
中國經濟面臨的挑戰不少。比如,講到中國的公司品牌,不管是廣東,還是其它省份,都很難建立品牌。所以,難以通過品牌賺更多錢,而只能製造一些玩具或者說製造一些衣服、鞋甚至一些機器和電腦,只能是賣苦力。
 
為什麼難以建立品牌、難以實現產業結構轉型?原因當然包括法治制度、產權保護以及國有制的問題,但也與中國教育體系的教學方式和教學內容關係非常緊密。
 

美國教育重通才,中國教育重技術

 
中國經濟今天以製造業為主體,這當然就需要有很多的工程院院士,大學要培養很多的工程師。相比之下,美國的服務業占 GDP 的85%以上,所以美國的教育體系側重點就不同,是側重通識教育,培養通才。
 
在中國和日本變為世界工廠之前,幾乎所有的美國州立大學和一些工程學院都非常側重技能型的工程系科,像中國的大學一樣側重理工訓練。但是,我發現過去的四五十年,特別是三四十年,隨着製造業向日本、韓國和中國轉移,美國大學的教育內容經歷了一個全面的轉型,轉向通識教育。
 
所以,在耶魯大學,我們對本科生的培養理念是:任何一個在耶魯讀完四年大學的畢業生,如果他從耶魯畢業時,變成物理、電腦、化學或者是任何領域的專家,我們會覺得那是一種失敗,因為我們不希望四年大學教育是培養專家,讓他們在某一領域裏面投入那麼深,而忽視掉在其它更廣泛的做人、做公民、做有思辨能力的人的機會。我們不主張他們在某個工程領域、科學領域、社會科學領域在大學時期就成為專家。如果有學生在大學四年時真的成了專家,我們不以為那是一種成功,反而會是一種失敗。
 
當然這也跟耶魯這些年出了那麼多總統有關係,以至於我們的歷史系教授就想,既然以前出了這麼多總統,說不定今天在校的哪個學生以後也會成為總統,怎麼辦?於是我們就開一門大課,叫做「大策略」,由兩個研究世界史最出色的教授輪流講,這是持續一年長的課程,是一種非常綜合型的訓練,講到孫子兵法、管子經濟、古希臘策略等等。
 
中國的教育則側重硬技術,由此產生的人才結構使中國即使想要從製造業往服務業轉移,也難。產業結構也受到教育內容約束。在中國,從幼稚園到小學、大學,再到研究生,一直都強調死記硬背為考試,強調看得見摸得着的硬技能,特別是科學和工程幾乎為我們每個中國家長、每個老師認同,這些教育手段、教育內容使中國差不多也只能從事製造業。
 
為了向創新、向品牌經濟轉型,就必須側重思辨能力的培養,而不是只為考試;就必須也重視綜合人文社會科學的訓練,而不是只看重硬技術,只偏重工程思維。離開市場行銷,離開人性的研究,就難以建立品牌價值。
 

美國從幼稚園就開始人文、通識教育

 
為了支持以服務業為主的創新型社會,美國的學校是如何辦的呢?
 
我有兩個女兒,老大現在讀高二,老二在讀初二。她們的經歷大概是這樣:
 
首先,從幼稚園一直到小學四年級前,沒有家庭作業,下午放學就放學了,週末就是週末,不用擔心學習。老師如果佈置作業給學生,很多家長會抱怨,說“你怎麼給我的女兒、兒子這麼多作業,那他們還過不過日子了?他們一生的幸福是我們更關心的,你不要讓他們回家後每分鐘都花到作業上,最後他們變成了人還是變成了機器?”
 
所以,學校與家長談判的結果,往往是這樣一個結局:美國的幼稚園、小學四年級以前都不會佈置作業。有沒有考試呢?初一之前沒有考試。而這一點中國的老師和家長可能覺得奇怪,沒有考試學什麼東西?你放心好了,美國學生學的東西很有意思,比如,從小學一年級到四年級,他們的課程安排往往比較廣泛。
 
甚至在幼稚園的時候,我女兒她們每年都會有科學、一般人文社會、語言方面的內容,一共有三四門課程,每門課程完全由老師決定用什麼教材,教什麼內容。比如,在人文社會課程方面,可能是今年重點瞭解一下亞洲不同的國家,以前的歷史是什麼樣子等等;明年瞭解非洲、拉美等等。從幼稚園到小學,講的深度會慢慢地上升,但差不多每年或者每兩年會繞着五大洲兜一圈,這是一種非常廣泛的瞭解。
 
你想一想,如果這些小孩以後出去做服務業、做市場行銷、做外貿,如果他們對其他的國家一點都不瞭解,怎麼能行?而有了這些從小學到的知識,今後到哪裏去「全球化」,都不會有問題。
 
當然,沿着這種方式去培養,很容易讓我們說:「他們怎麼能夠做工程師、做專家呢?」但這也沒關係,美國本身不需要這麼多工程師,因為製造業已經由中國和亞洲其他國家勝任了。因此,一個國家的產業結構決定其教育知識的結構,反過來,教育知識結構又會決定其經濟的產業結構。
 

美國思辨能力的訓練也始於幼稚園

 
思辨能力的訓練在美國是自幼稚園開始就重視的強項,這具體表現在兩方面:
 
其一是課堂表述和辯論,自托兒所開始,老師就給小孩很多表述的機會,讓他們針對某個問題各抒己見,發表自己的看法、談談自己的經歷,或者跟別人辯論。
 
另一方面,就是科學方法這項最基本的訓練,多數校區要求所有學生在小學四、五年級時都能掌握科學方法的實質,這不僅為學生今後的學習、研究打好基礎,而且為他們今後作為公民、作為選民做好思辨方法論準備。
 
我們別小看科學方法訓練的重要性,因為即使到現在,我經常碰到國內的博士研究生,甚至是所謂的科學家,從他們做研究、思考問題、寫論文的方法上,很難看出他們真的理解科學方法的本質和基本做法。
 
這是什麼意思呢?
 
在我女兒她們四年級的時候,老師就會花一年時間講科學方法是什麼,具體到科學的思辨、證明或證偽過程。
 
她們就學到,科學方法的第一步是提出問題和假設,第二步是根據提出的問題去找資料,第三步是做分析、檢驗假設的真偽,第四步是根據分析檢驗的結果做出解釋,如果結論是證偽了當初的假設,那麼,為什麼錯了?如果是驗證了當初的假設,又是為什麼?第五步就是寫報告或者文章。——這個過程講起來抽象,但是,老師會花一年的時間給實例,讓學生自己去做實驗。
 
這種動手不是為考試,而是最好的學習,讓人學會思辨,培養頭腦,避免自己被別人愚弄。這種動手所達到的訓練是多方面的,尤其是靠自己思考、靠自己找問題,這非常出色。
 
實際上,如果按照我女兒她們在小學四年級就學到的科學方法標準去判斷,國內經濟學以及其它社會科學類學報上發表的許多論文,都沒法及格,因為許多論文只停留在假設的層面上,然後就把沒有經過資料實證的假設當成真理性結論。這些都跟我們沒有從幼稚園、從小學開始強化科學方法的教育訓練有關,跟沒有把科學方法應用到關於生活現象的假設中去的習慣有關。
 

小學生不考試 着手做專案

 
在小學沒有考試,學生還做什麼呢?
 
我女兒她們每個學期為每門課要做幾個所謂的「專案」,這些專案通常包括幾方面的內容,一個是針對自己的興趣選好一個想研究瞭解的題目或說課題;第二是要找資料、收集資料,進行研究;第三是整理資料,寫一份作業報告;第四是給全班同學做5到15分鐘的講解。這種專案訓練差不多從托兒所就開始。我覺得這一點很有意思,剛才講到品牌跟市場行銷很有關係,因為品牌、市場行銷都跟表述技能有關。
 
關於研究性項目,我的大女兒在五年級時,對北京的氣候感興趣,她在社會課上對其做了一項研究,把北京一年12個月中每月降雨量、溫度的歷史資料收集起來,然後計算歷史上每個月的降雨量的最高、最低與平均值,計算每個月溫度的最高、最低與平均值,然後再分析這些跟北京的其他天文、地理情況的關係,寫好報告以及講解文稿,她在全班同學面前講她的這些分析結果。我覺得這樣的課程專案研究與講解是非常好的一種訓練。
 
實際上,她在小學做的研究與寫作跟我當教授做的事情,性質差不多,我做研究上網要找資料,而她也是為每個題目上網找資料、做研究,她寫文章的訓練也已經很多。
 
這就是美國教育厲害的地方,你看一個小孩,在研究思考上已經這麼成熟,以至於到現在,我跟我女兒說,她很快可以做我的研究助理了。但在國內,一些本來很聰明的人即使到讀博士研究生時期,還不一定具備這些研究素養、研究能力,有些研究生連做個研究助理可能還不合格。
 

有思辨能力,方有經濟轉型

 
正因為這種思辨能力的培養,現在我跟女兒討論問題時,她們一聽到任何話,很自然地就會去懷疑、審視,然後就看能否找到證據來證明這個話邏輯上或者事實上、資料上站得住腳。這種習慣看起來簡單,但是對於培養獨立的思辨能力,讓學生畢業以後,特別是大學畢業以後,不只是簡單地聽領導的話的機器,這些是非常重要的自然的開端。
 
當然,思辨對於美國教育體系培養出來的人是很自然的。有時候我也想,美國這個社會真的蠻有意思,不管是聰明的還是笨的人,不管是有能力的還是沒有能力的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厲害,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個人物,對什麼事都會有一番高論。
 
正因為這樣,美國100個人裏,隨便挑80個,那80個人都可以把他的思想、想法和他要賣的東西表達得很清楚,能夠給你足夠多的說服力。這也是為什麼市場行銷這門學問是在美國出現、發生和發展的。
 
美國教育體系給每個人都提供了那麼多自我表述的機會,等他們長大後,特別是念完 MBA 以後,在他們介紹產品和自己的研究與想法時,至少不會站在一班人面前就發抖,沒辦法說出話來。
 
中國經濟轉型需要教育的轉型,需要培養興趣豐富、人格完整、頭腦健全的通識人才、思辨型人才。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中國恐怕只能繼續是給世界提供勞動力的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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