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教授陸谷孫:中國需要真正的精英主義

只是高等教育批量生產出拜物教徒,而培養不出哪怕是個位數、兩位數的知識人、思想人、道德人、性情中人,我看這教育也夠失敗的了。
 
編按:陸谷孫,《英漢大詞典》主編、翻譯家、英語文學研究專家,他留下了豐碩的學術成果;作為復旦大學傑出教授,他對青年學子的諄諄教誨同樣值得我們銘記。本文為陸先生在2009年復旦大學星空講壇上所作的演講。陸先生於2016年7月28日去世,謹以此文緬懷陸先生。

 

一、高等教育盡出拜物教徒,挺失敗的

 
這樣的演講每年都做,上座率還不錯,那是因為新同學入學對復旦的 Who’s Who 還有些好奇。我敢說今天在這屋子裏的聽眾多數是一年級同學。到了高年級,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兼之 familiarity breeds contempt(熟生狎——熟悉了就輕視了),誰來聽我囉嗦。
 
說到「囉嗦」,有個批評我的帖子,說這個陸某人講來講去總是老一套,什麼提倡人文關懷,緬懷民國大師的學問和風骨,諷刺拜金主義,反對功利主義學英文等等,抽剝出幾個關鍵詞很容易;對我寫的文章,說是一派「遺老風」,很不喜歡。我覺得批評挺切中要害,謾罵當然不好。
 
說批評有道理,是因為自己也覺得與80和90後交流缺了個「公分母」,有點像「祥林嫂」了。所以從2009年開始,決定除去「僱主」分派的任務,再也不到其他學校去演講丟人現眼;另外,今天也要試圖講點新的內容。
 
不過,話說回來,一個人成天思索的內容,特別在特定階段,總有一定的連貫性,就像龍應台的台灣悲情主義,從香港講到法蘭克福,你要完全擺脫開「關鍵詞」還真不太容易呢。
 
以前的講題不外乎「學好外國語,做好中國人」,「身在絲絨樊籠,心有精神家園」,「日常生活是草根的,精神世界是精英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英語學習中的 Pressure and Pleasure」等等。其實主旨和用意都是不錯的,希望大家在鋪天蓋地的功利拜物教中,給自己劃出一條底線,有一點堅守和擔當而已。
 
你要拜倒在功利面前,或是缺了一點定力,身不由己地鋪天蓋地席捲而去,我也理解,因為我相信「你活,也讓別人活」(Live and Let Live),也叫作「和而不同」吧。
 
只是高等教育批量生產出拜物教徒,而培養不出哪怕是個位數、兩位數的知識人、思想人、道德人、性情中人,我看這教育也夠失敗的了。

 

二、以精神為豪

 
昨天我看到報導,說病癒出院的某明星大叔6天花費64萬,而山東省還在制定法規要禁止家教,以限制教師的收入讓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到課堂上來。兩相一比,於是大家不爽了。
 
我倒是一點都不會去艷羨那位大叔,因為我覺得在自己領域裏佔有的並不比大叔少。
 
就從我正在讀的書說起吧。譬如說,我剛讀完 Dan Brown 的《失去的符號》,正借給學生傳閱。 (我以每周一書的方式把自己最近讀過的英文新書與學生共享。上周是 Frank Mc Court 2005年的自傳體小說《教書匠》Teacher Man,本周是《沛兒的故事》The Story of Pi。)
 
讀了《達芬奇密碼》作者的新書,對歐美共濟會(freemasonry)以及這個準黑社會對政治的操控作用,入會儀式如何,對我原本已經熟悉的華府地理、民情,國會山何以仿古羅馬建在潮汐盆地,共有580幾個房間等等,都成了知識儲存的一部分,晚上做夢也會夢見用骷髏盛著紅酒喝——那是共濟會入會儀式的一部分。
 
再一本是龍應台的《大江大海1949》,國共內戰中的小敘事,專寫「一將成名萬骨枯」中後三個字的。讀了這樣的書,看到《建國大業》中戰報淮海戰役殲敵50餘萬人,不禁會想到50多萬個家庭的悲劇,而且是在抗日戰爭中國人死傷四、五千萬人之後,同胞自相廝殺啊。今天的人,還知道遼沈戰役長春圍城期間餓死過多少人?
 
這時你又會想到斯大林的名言:「一個人的死是悲劇,許多人的死只是統計數字而已。」何等的氣魄啊!只是在國家、制度、意識形態、政黨、領袖和人民這幾者的關係上我們會有新的頓悟。黨國、黨國,把黨放在國之上,都是被當年的蔣委員長叫得太多而變成耳熟能詳了。
 
還有,國家利益是什麼?主權、領土完整、資源保護?還是社會制度、意識形態?真的高於一切嗎?愛因斯坦可不這麼看,他最後是放棄了德國國籍的,但德國政府卻把他下面這句話鐫刻在政府大廈裏:「在人生豐富多彩的表演中,我覺得真正可貴的不是政治上的國家,而是有創造性的、有感情的個人,是人格。」
 
想到所有這些千百萬死去的同胞,你會體會到一種大悲,人也會變得謙卑,發生敬畏。你說咱們這位大叔會去積累這樣的智慧、悟解和感情嗎?

 

三、具有超越性的精英主義

 
隨著愛因斯坦說下去,那就是賽義德說的「有倔強性格的徹底的個人,處於幾乎隨時與現存秩序相對立的狀態」。也有人把這類人叫作「牛虻」。我說的知識人、思想人、道德人、性情中人,也就是這個意思。
 
不看重豪宅、名車、名牌、美女,也不要綠卡和外國國籍,可能跟我喜歡讀書,讀了書總愛多想一想有關係。而我又是個 “teacher man”,按柏拉圖轉述的蘇格拉底的話,教書主要不是傳授新知,而是幫助改變學生先前持有的信仰。中國人不是也講究「學貴乎疑」嗎?
 
現在有些作家寫作品,包括我的學生寫英文作文,老愛描述白領生活:怎麼開車上班,如何交代秘書,怎麼在俯瞰城市的摩天大樓辦公,怎麼喝咖啡,不但開會討論項目時頤指氣使,夜裏還沒完沒了打 conference calls,濃濃透出一股艷羨的味道,以為這就是精英主義生活方式,而少有像得諾貝爾文學獎的 Herta Mǔller 那樣寫「被剝奪」、「恐懼」、 「少數族裔的異質文化」等等題材的。這文學價值的深淺,不用我說,一望即知。
 
有人可能因此說我勢利。非也。某大叔自有在他那一領域裏特別的追求和感悟,也在朝著他的精英主義接近。我要說的是:某大叔、我、你們——任何人,都要像 Matthew Arnold 說的,「讓每個人變成一個更好的自己」(let every individual become a better version of himself)。
 
請注意「更好」兩字,而不是「最好」。這是一種強調個人終生修養並提升自己的「精英主義」,如果讓我來解釋,就是三句話:
 
第一句,追求超越——注意:是「超越」,而非「卓越」,超越的當然是自我。
 
第二句,求智向善。
 
第三句,不斷抵近——抵近的目的地自然是彼岸。
 
如果我說我們需要這樣的精英主義,某大叔也需要,在座的「憤青」會反對嗎?我這三句話其實只是給柏拉圖轉述的蘇格拉底另一句名言「悟到自己無知才是最大的智慧」作了個腳註而已。
 
我的三句話當中,「求智向善」最帶價值判斷的味道,何謂「智」,何謂「善」,肯定標準不一。那就求最大公分母吧。 「大智閒閒,小智間間」,在大學裏求學,深諳自己專攻學科的各種知識,兼顧常識,那就是求智。總不見得英文系讀了四年最後不知道 Cain 跟 Abel 誰殺了誰,David 與 Goliath 決鬥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吧? (其實這已不算專業知識,而是常識。)

 

四、我們需要的精英主義,主要營養只能來自書本

 
我們現在講國學,到外國大辦孔子學院,難道天命的、血緣的、等級的、人治的儒家就是中華文化的唯一源頭?別忘了我們有諸子百家呢。
 
國內900萬兒童讀經,我倒寧可讓他們看看豐子愷的漫畫,像《媽媽不要走》之類的,唱唱李叔同的「長城外,古道邊」,讀讀朱自清的《背影》,老舍筆下的北京,沈從文的湘西,張愛玲的上海,讀讀魯迅怒不可遏的匕首和投槍,胡適心平氣和的實證,當然,還有1949年以後的顧準《文集》和《日記》,陳寅恪的密碼詩,古華的《芙蓉鎮》(看謝晉導演的電影也行啊),叢維熙的《走向混沌》等等。
 
同樣,說到西方文明的源頭,從希臘城邦到羅馬帝國,從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再經新古典到啟蒙遠動,從法國大革命到二次大​​戰,希臘城邦流動的愛琴海文明,海上契約必須共同遵守的約定;羅馬的公民社會和法制原型;講究個人尊嚴以及權利和義務平等的日耳曼騎士精神;提倡節儉和積累的清教文明,要好好理出個頭緒來為我所用,絕不是「西方文明的主要資源是個人主義」一句話就解讀清楚了。
 
智與知兩個字在漢語中是異體字,意義相通。在我看來就是 truth-seeking,當小老百姓的追求真相,歷史的和現實的;掌權的公開真相,即便有所顧忌,至少不掩蓋、歪曲真相,非說謊不可時,說些「白色的(指無害)謊言」,就算做得不錯了。
 
這個房間裏的都是讀書人,我們需要的精英主義,主要營養只能來自書本,而且不能因為「政治正確」反對 DWEMS(Dead White European Men 死白歐男)就不讀經典。
 
學英國文學的,從莎士比亞到《尤利西斯》和《荒原》這樣的文本屬於必讀,閱讀中追求大悲大喜,大徹大悟,既有精神狂歡,又有精神拷問和淘洗、昇華;不但要博覽,以做「雜食動物」自怡,還要專注地沉潛精研——那是對特別打動自己的作品而言的。
 
從文學到文學批評,再從文學批評到知識分子的思想史演變,這是讀書的軌跡和必然指歸,最後落實到制度思索和社會批評。
 
目光或稱視界,從自己看別人,別人看自己,到別校看復旦,外地看上海,世界看中國,擴大再擴大,直到從銀河系看地球、人類。就這樣,讀書,思索,盱衡,「不逾距,不從眾」(雖然我反對儒家獨大,這句話還是願意引用的),每日超越一點,向著彼岸無限接近,做個「具有倔強性格的徹底的個人」)——知識人,思想人,道德人,性情中人。
 
(封面圖片:復旦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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