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簡介:樓宇烈,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哲學系東方哲學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學宗教研究院名譽院長,北京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著有《中國的品格》、《宗教研究方法講記》等。古籍整理有《老子道德經註校釋》、《周易注》等。
採訪、撰文:李節
李:對於「國學」和「中國傳統文化」這兩個概念,一般人可能不會分得特別清楚。該怎麼理解這兩個概念?
樓:其實不必分得太清楚。20世紀20、30年代關於國學的討論非常多,原因就是大家對國學這個概念的理解不同。國學是區別於非中國的東西來講的,稱我們自己的學問為國學,這是它本來的意義。那麼國學究竟應該包括哪些內容?分歧比較大。有人認為應該很廣泛,所有中國傳統文化都可以算在國學裏面;有人認為不能太泛,應該是傳統文化中的精粹,當時有個名詞叫「國粹」;有人認為應窄一些,不應泛泛地把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都算在裏面,主要應該是精神文化層面的,也就是學術、學術史;有人認為,還得窄,國學是基礎性的東西,應該是「經、史、子、集」一類的,特別是「經」;還有人認為,應當更窄,只有「小學」—— 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這一類的才稱為國學。我覺得還是泛一點好。凡是區別於其他國家的學問就可以稱之為國學。那時候確實以「國」這個概念來區分非本國的東西:我們的醫稱為「國醫」,畫稱為「國畫」,武術稱為「國術」,語言稱為「國語」,文學稱為「國文」,歷史稱為「 國史」。當然,雖然泛,但也不要把國學延伸到現代文化中去,應當是「 新文化運動」之前的中國傳統文化,這樣更恰當。
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為己之學
李:您認為中國文化最根本的精神,或者說是最重要的特徵,是以人為本。我們該怎麼理解這個根本精神?
樓:中國文化不是靠一個外在的神或造物主,而是強調人的主體、獨立、能動。中國家庭秩序和社會秩序的維護都是靠人的道德自覺和自律。中國文化非常強調修身。 《大學》的第一句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第一個「明」是發揚光大,第二個「明」是形容這個德是光明正大的。每個人都有明德,我們要把它發揚出來。 《大學》還有「 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中間修身是關鍵,所以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修身就是自我德行的完善和提升,不僅僅是在口頭上、認識上,更重要的是在行動上、實踐上提升自己。
李:中國文化「以人為本」的特點對中國教育產生了什麼影響?
樓:影響是根本的。中國傳統教育就是教做人的道理,教怎麼樣做一個人。我常常把它概括成「為人之道」。中國傳統教育的核心就是圍繞這個,目的也是這個。受教育之後,應懂得做人的道理。既要從道理上明白,又要從實踐上踐行。不是只埋頭實踐,也不是只探討理論,而是兩者的結合。
李: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這句話放在今天該怎麼理解?
樓:「古之學者為己」就是講古人怎樣通過學習來完美自己、提升自己。荀子對這兩句話有展開的論述:「 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 「禽犢」是財富。把學習當作獲得財富,就不是為了完美自己了。「為己」和「 為人」,兩相比較,荀子進一步講,「美其身」的為己之學是「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行乎動靜」。就是聽進去,進到心裏,落實到行為中去。而「為人之學」是「入乎耳,出乎口」,就是說耳朵裏聽到了,嘴裏就說出來了,沒有動過腦筋,也沒有落實到自己的生活實踐中去,只不過是販賣而已。我們現在理解這句話,會覺得為己之學就是自私自利。其實不是這個意思。功利的教育就是為人之學,顯示自己的知識,把知識販賣給別人,做交換用。這是小人之學,不是君子之學。
李:從中國文化的角度探究的話,中國「尊師重教」的傳統有什麼深層次的根源?古代「師」和「教」的含義與今天有什麼不同?
樓:《禮記》裏講「禮有三本」,禮的根本目的是「大報本」,人不要忘記根本。具體來講,第一個本,「 天地者,生之本也」。天地是萬物的生命之源。第二個本,「先祖者,類之本也」。「親」是某一類生命的來源。第三個本,「君師者,治之本也」。這是專門就人來講的。人不等於禽獸,人要懂得做人的道理,要處理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就需要教育。教育須通過師長。君代表國,師代表師長。君和師是教化的根源。在中國文化中,至高無上、全知全能的神是沒有的,神權從來沒有超越王權。敬畏「天、地、君、親、師」,這是古代人的信仰。 「尊師重教」或者「 尊師重道」,重視的是教做人的道理。 「 師」和「教」古今的含義差別不大。從字義上講,教,是上行下效,有教學相長、身體力行做榜樣的意思。師是人們學習的表率,北師大的校訓「學為人師,行為世範」講的也是這個意思。
經典誦讀非表演 須身體力行
李:五四時期曾經激進地拋棄傳統,現在我們重新反思傳統文化,提出國學復興,當下這個時代和五四時期相比有哪些不同?我們面臨哪些新的問題?
樓:五四時期,包括新文化運動開始的時候,我們國家面臨滅亡的危險。從甲午戰爭以後,整個社會高呼的是「救亡圖存」。生存都成問題了。當時人反思我們的制度、物質文明、文化等,看到這些傳統的東西束縛了我們的思想,妨礙了我們去接受新的東西,妨礙了國家的發展、獨立和強大。當時偏激的認識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是可以理解的。現在一百多年過去了,我們的獨立實現了,經過60年主要是後30年的努力,我們的經濟建設取得了重大成績,逐漸成為世界上的一個大的經濟實體了。這時候我們需要重點反思的就是文化問題。
但是,現在不是去批判或否定那時候的問題,而是要了解當時環境下,前人的認識有歷史的局限,是有歷史原因的。現在歷史條件改變了,我們思考中國文化該怎麼往前走的問題,當然不能簡單地一概否定,不能一棍子打死。因為一個民族最終的強大,不僅僅表現在經濟方面,更重要的是表現在文化的力量上。而且,要有一種特性的文化,不是跟在別人後面的文化。中國在5,000年的文明中間——有3,000多年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已經形成了有個性的、有特點的文化。我們怎麼能夠隨便簡單地拋棄它呢?在世界上,值得我們驕傲的也就是我們的傳統文化。對於五四時期在某種意義上全盤否定傳統的問題,必須要認真反思。重新把我們的文化接續到傳統文化的土壤裏面去。在我們的根上生長出新的文化,而不是把傳統砍斷了,把西方的文化作為我們今天的文化,那就沒有根了,就失去了我們文化的主體了。
現在我們最大的問題是缺乏文化主體,找不到根。人們都在說中國人沒有信仰。事實上,我們是有信仰的,就在我們的傳統中。前面講的「天、地、君、親、師」就是我們的信仰。要回歸,但回歸不是原封不動,不是否定100年的變化。這100年也是歷史,也是事實,我們否定不了。但是要看到這100年來我們走偏了,或者說是文化中斷了。要思考如何利用傳統文化的力量重新糾正我們今後要走的路向。
李:傳統文化的回歸主要靠什麼?
樓:根本上說,還是要靠教育。通過教育來形成整體的社會氛圍,也可以叫習俗。要讓大家都有不言而喻的共識,都有習慣性的行為。比如形成尊老愛幼、孝敬父母這樣最基本的共識,在行為上又能有實踐。社會輿論要多鼓勵多表揚善的行為,要鄙視批評壞的行為。人們對社會風氣會更加重視。有了社會氛圍,自然就和諧了。教育不是停留在口頭上、書本上,還要營造社會氛圍,貫穿到每個人實際生活中去。
李:中小學生誦讀經典有很多年了,教育部也出台了完善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的指導綱要。您怎麼看這些舉措能夠發揮的作用?
樓:我常說《弟子規》不需要倒背如流,要學一句做一句。 「父母呼,應勿緩」做到了嗎? 「出必告,反必面」做到了嗎?我不主張光背不做。經典誦讀不是形式,不是表演,是身體力行。由於長期的缺失,現在強調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關鍵要看怎麼推行。社會環境已經變化了,簡單的讀經,跟現實生活可能是會有相當的距離,因為我們已經不是處於那個環境了。我們要繼承的是傳統文化的根本精神。讀經是需要的,但是把讀經看成萬能的,我認為也不行。我們不僅要吸取經典裏面的精神,而且要把它貫穿落實到現實生活中去。
李:學校教育更多的是學習課本上的知識,在營造社會氛圍上如何發揮作用?
樓:社會氛圍或者習俗的改變是綜合的。家庭、學校、社會三個方面要緊密配合。不是單一依靠哪一方面。學校教育主要是通過書本,但也通過教師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通過教師的以身作則。身教重於言教。所謂師範,教師就是榜樣。教師師德的感染和引導非常重要。學校只傳授書本知識這個觀念本身就是錯的。學校教育並不完全是知識教育,不是冷冰冰的關係。要把傳統教育的理念樹立起來,學校像家庭,師生像父子。
李:學校裏還得用成績說話。
樓:最近有感於我們的教育違背了兒童、青少年的本性,扭曲了兒童、青少年的性格,我給中小學和幼兒園教師推薦了三篇文章。第一篇是唐代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文章講栽樹就讓它自由生長才能長得壯,一天到晚關心得不得了,反而長不好。這就是「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過分的關心其實是干擾。第二篇是明代王陽明的《訓蒙教約》,講教育要順應兒童的天性,限制太多,不能這樣不能那樣,學生就會「以學校為囹圄,以師長為仇寇」。這樣的狀況下哪裏還有教育呢?第三篇是清代龔自珍的《病梅館記》,批評當時的社會以扭曲為美,不以自然為美。希望教師們通過這三篇文章體會到教育要怎麼尊重學生的天性。現在的教育有個根本的理念錯誤,就是要求所有的學生都一樣。如果都按照同一個標準教育兒童,就成了扭曲的美。標準化的實質是扭曲。學生的負擔太重,家長太累。從小學一二年級開始,就在外面上各種補習班,所有的補習班都是教育失敗的結果。我國古代講讀書學習的文章還有很多,建議教師去讀一讀。
學文言文 要學有生命力的
李:文言是繼承傳統文化的主要障礙嗎?
樓:文言既是障礙也不是絕對的障礙。取消文言是近代文化發展中一個極大的失誤,它製造了一種斷裂。不學文言以後,我們很難看懂古代的文獻。由於讀不明白,人們慢慢地就不願意讀了。因此,取消文言是當年一個很不慎重的舉措。中國傳統就有口語和書面語的區分。今天所謂的白話就是口語,文言實際上就是書面語。書面語就要講究一些,精煉一些,富有文采。文言和白話兩方面的訓練都應該有。文言教育很重要,一定要恢復,要接續起來。
李:看來你贊同語文課上多學文言文?
樓:當然贊同。多學有生命力的古文。
李:哪些是有生命力的古文?
樓:能延續到今天的文章就是有生命力的。中學生完全可以讀《大學》《中庸》《論語》等。選古文,既要注重思想內容,又要注重文字的優雅,這兩方面是並重的。我們要想一想,今天的很多東西能流傳下去嗎?古文也好,現代文也好,還是要多讀能流傳百世的經典文章。
李:文言文學習難在哪裏?怎樣才能學好文言呢?
樓:說難也不難。第一是多讀,多讀就能習慣成自然。多選擇一些體例,散文、駢文、詩詞、歌賦,讓學生多接觸,多誦讀。第二是多查工具書。古漢語詞典有很多,從《爾雅》《說文解字》到《康熙字典》,還有近代以來編的詞典。要勤查。很多重要的經典都有前人的註釋,因此讀懂文字是不困難的。說不難也難。古代文獻所要表達的意義、所運用的思維方式,我們今天不一定了解。難就難在這裏。這也只有了解了中國文化整體的思維方式和根本理念才可能讀懂。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文化就不是講得十分清晰的,很多東西需要我們去琢磨、去體會,既要看到言中之意,又要看到言外之意。這是我們讀古文的真正的難點。
李:愈古的書愈難讀嗎?
樓:不一定。古代文獻有很多類型。難讀有很多情況,有的是文體比較難讀,有的是文章中成語典故多,有的是由於某種特殊用語,等等,是很多層面的問題,不能一概而論。古代也有語錄體,《論語》基本上是對話。 《周易》《尚書》很難讀。六朝的駢文有難度,是因為它所使用的典故、成語比較多,如果不知道典故的來龍去脈,不清楚成語的來源,當然就讀不懂。有的就沒有多少難處。比如《論語》裏面很難的句子並不多,多是某個字的音和義都有變化了,用今天的意思讀不明白了,所以要多查字典、看前人的註釋。有些因為有大量比喻,要讀懂很不容易,比如《莊子》,能讀懂的人很少。
李:看來學好文言沒有別的辦法,除了多讀還是多讀?
樓:是的。要讓學生自己去多讀,反複讀。看一遍兩遍,可能只體會到一點點意思,看三遍五遍,又會多一些體會。放一兩年以後再看,又是新體會。不同的階段讀都有不同的體會。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特點,可以不斷地激發你再創造,不是固定的一篇文章就是一個意思。
中文學「詞性」 本末倒置
李:語文教學中的文言文教學該注意什麼?
樓:語文教學太偏向文法了。應該注重的是文章的意義。詞性、語法這些東西是其次的。文言文的語法是用西方語言的文法來套的。中國人沒有那麼多詞性的定義,沒有動詞、形容詞,也沒有什麼主語謂語、陰性陽性的區分。沒有這一套。如果要分類,就是兩大類:一類實詞,一類虛詞,然後看語句的結構,看語序來判斷一個字的用法。現在的語法新名詞特別多。語文教學偏重在這方面是本末倒置。
李:什麼是語文教學的「本」?
樓:「文以載道」。本是道,是求道、明道、踐道。要探索文章講什麼、為什麼這樣講。讀《岳陽樓記》,明白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句話,文章根本的精神就都有了。學語文,熟讀的文章多了,肚子裏的東西多了,遇到字詞靈活變通地理解就容易了。寫文章也必須要多讀才行。肚子裏面有詞彙才能寫出好文章來。
李:很多人講到自己學習古文的重要經驗是背誦。您怎麼看?
樓:背誦是基本的,能夠有條件背誦當然是最好的。但是也不能停留在背誦上,要超越背誦。中國歷史上很多大教育家都認為,章句之學不是學問,也就是說,能夠背誦、能夠記憶並不是學問。用近代學者黃侃的話來講就是「所謂博學者,謂明白事理多,非記事多也」。就是說,博學不是記住了多少事情,而是明白了多少事理。因此,我們中國人認為,讀書的根本目的在於明理——明白做人的道理才是最根本的。
轉載自中國三十人教育論壇微信平台,原刊《語文學習》2015年第7—8期,本社獲授權發表。
(封面圖片:Flickr/葉權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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