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前文談及中國傳統教育非只為經濟服務,認為對學生的全面教育至為重要。
中國現在還是講究「人才」培養,並以此作為教育政策的框架。但是我覺得人才的概念,是狹隘的教育概念,是一種進化論的支配的、追趕性的教育觀念。所謂教育發展大概有三個思路,第一個是改良思路,就是在原來的基礎上,再多一點、好一點就行了;第二個是追趕思路,就是這一套不行了,另起爐灶,再搞一套。實踐證明,這兩種思路都不行了,我們需要第三種思路,就是要教授學生以不變應萬變的能力,也就是把青年人的基本功和內在素質培養好,使他們有能力迎接他們變化莫測的一生。
後工業社會帶來的轉變
一個學生畢業以後,有差不多30多年的工作時間。其他不講,光說經濟生活,這裏面變化就大的不得了,要服從基本的人的發展,但這個基本的人的發展好像又回到我們原來的「全面教育」。我常問自己,現在的變化是不是被我們誇大了?今天的社會正從工業社會走向後工業社會,這個轉變所帶來的改變,絕不亞於從農業社會走向工業社會的變化。農業社會,人囚禁在土地上,與自然界緊密聯繫在一起。工業社會把人從土地上釋放出來以後,他又進了工業社會的機構和行業。但是,隨着網路社會和後工業社會的來臨,行業和機構的概念,如今正在慢慢消失。當然,表面看變化很慢,但是從全世界發展來看,將非常快。現在發生的變化,15年前沒有,20年以前更沒有。從個人來說,他面臨的已經不是以前那種可以終身受用的學歷,而且現在愈來愈需要的是知識、技能、經濟生活以外的能力需求。
非危言聳聽的預見
在全世界可見的將來,我覺得有九點是可以預見的:連綿的自然天災、不斷的人為意外、新舊的傳染疾病、難測的經濟危機、潛在的戰爭威脅、自發的恐怖活動、突發的社會動亂、任性的政黨紛爭、普遍的社會不均。我並不是危言聳聽,此類種種,20年、30年恐怕不會遠離人類,只會愈來愈厲害。我們的下一代如何面對這樣的未來世界?
我在觀看德國二戰時期滅絕猶太人的電影時,就時常想這種人類悲劇會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一夜之間所有的東西都沒有了。更加現實的問題是,經濟的高速增長難以為繼,社會矛盾突出,局部的動盪,學生要面對,學生要不要參加?如不參加應採取什麼態度?當老師的要對學生講什麼?每個人都面對這樣的挑戰,這些問題已經遠遠超過了 PISA 所要測試的知識和技能,而且也不可能就是關起門來只搞我們的「知識與技能」。這是當代社會一個很根本性的變化,在這個時代的變化中,我個人覺得,中國傳統的教育可能會提供更為根本的良方和出路。
回到 PISA 的話題,PISA 不是在學校層面,更不在個人層面,它是整個社會層面的。美國、英國等別的國家,對 PISA 的討論,幾乎動員了全國的力量,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除了上海,中國人似乎對之關心不多。這也許就是受中國傳統「為我所用」觀念的影響。但是我們有時候妄自菲薄,對自己的發展很不自信。上海的 PISA 成績排在前面,就要承擔「排頭」的國際責任。上海的許多傳統,將是許多國家研究的焦點;上海的許多改革方針措施,也必然成為許多政府模仿的物件。如何把「上海經驗」提升到理論與觀念的程度,成為大家可以共用的國際財富,也許是更大的挑戰,但這不也應該是上海的使命嗎?今天在一些國際會議上,人家非常有意要了解中國的時候,中國卻沒有人出席,沒有聲音。中國作為一個世界大國,是不是也有個世界責任?既然是一個大國,5000多年的文化,這麼多年的教育實踐中的理念,中國有些好像還是走在前面的。趁這個機會把我們原來的好東西都發揚出來,我覺得責無旁貸。
討論整合仍須時間
我們對自己的應試教育,大加鞭撻,覺得難以容忍,但是 PISA 又分明宣告我們的教育其實還不錯,但這個不錯後面的理念到底是什麼,我們該如何看待傳統教育文化在今天的意義和作用,又如何看待中國正在進行的教育改革?要理解清楚並不容易。
然而,在我看來,有一點是清晰的,那就是在今天的社會,中國的傳統教育,依然有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試舉三個簡單的例子結束我的文章。
第一個例子,2013年3月,我在哈佛大學參加一個會議,來自中國的九位教育廳長,與來自美國的15位州的教育主管交流。當時,北京教委一個代表提出一個引起全場注意的話題,他說看了美國的學校,有一種感覺就是美國的老師從一開始就準備培養能力不一樣的學生,他說這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的確,一般在中國,同一個班級,學生的能力基本上是比較整齊的。這番話對我觸動很大,我們說社會不均,其實在學校裏就已經產生了。對於能力差不多的學生,我們還要人為把他們分類、分等,要比分數高低,要排名次。學校是不公問題的開始,依我看,這是真正值得憂慮的問題。
第二個例子,浙江大學吳俊傑教授在 Journal of Curriculum Studies 上發表文章,提到孔子的教學法,並跟現在的特級教師的教學法比較,他說孔子自己是不提問題的,而是等學生提問題,他覺得學生急迫提問題才是最好的學習狀態。而眾所周知,孔子對於同一個問題,給予的答案是因人而異的。對比現代所謂先進的教學法,老師即使提問也是引導式的,非要學生得出我們期待的答案不可。這一點對我觸動也很大,老實說,孔子的教學法,反而比較接近當代學習科學的發現。可見,我們的傳統文化遺產裏面,還有許多寶貝亟待我們重新審視。
第三個例子,我覺得我們對於科舉考試的研究還不夠。比如說廈門大學的劉海峰、林金輝教授,他們研究科舉制很久了,遺憾的是外國朋友很難明白中國科舉的箇中奧妙。以前的科舉,有很多壞處,但是有一點卻很好,家長沒有經濟壓力,只需孩子努力,除了盤纏,也不用花錢。我認為,科舉制中一個美妙的地方在於,雖然每年只有一個狀元,但不論出身、不論背景,只要努力就有希望。一個科舉制,把天下讀書人的熱情調動起來了。但現在因為收費、流失,農村的很多學校潰敗了。1990年代捐款建的不錯的校舍,如今很多幾乎空了;偌大的一個教室,只有一張桌子、兩個學生。孩子的希望沒了,這對全民族來說是很可怕的,也是根本性的破壞。最近我跟楊銳教授合寫了一篇文章:「高等教育還是不是公共產品?」高等教育影響到基礎教育,基礎教育出了很嚴重的問題。
對於目前國內由 PISA 引起的爭論,我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在美國,某個理論、看法、模式可能一窩蜂流行。在中國相反,很多人做了很多研究,各地有些看法是非常精彩的,但是沒有凝固起一種力量。所以對實際的思路、實踐形成不了一個方向。還有,中國的門派比較強,不利於形成新的學說。在外國不會有這種現象。就是說大家都有不同的意見,慢慢形成一些模糊的共識。中國很容易把事情變成誰最好,誰不好,真正實質性的爭論,其實不多。
上海的 PISA 測試全球第一到底說明了什麼系列三之三
原文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