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教育一直是把傳統的財富從一代傳給下一代的最重要的方式。今天這種重要程度超過了以前,因為通過經濟生活的現代發展,家庭作為傳統和教育的載體地位已經消弱。因此,人類社會的延續和健康比以前更加依賴於學校。
有時,人們把學校僅僅看成把盡可能多的知識傳遞給成長中的一代的工具。但這是不對的。知識是死的,而學校卻是在為活人服務。它應該在青年人身上培養那種有益於公共福利的品質和能力。但這並不意味着消滅個性,把個人僅僅作為如蜜蜂或螞蟻那樣的社會的工具。因為社會如果由沒有個人獨創性和個人目標的、標準化的個人所組成,將毫無發展可能,這是可憐的。相反,學校的目標必須是培養能獨立行動和思考的個人,而這些個人又把為社會服務視為最重要的生活議題。在我看來,英國的學校體制與這個理想最為接近。
但是怎樣才能實現這一理想呢?是通過道德說教?絕對不是。言詞一時動聽,今後將仍是空洞的聲音,通往毀滅之路從來都有理想的浮華之辭相伴。但是人格並不是由所聽所說形成的,而是由勞動和行動形成的。
因而,最重要的教育手段是促使小學生採取行動。這適用於小學生第一次學寫字,也適用於大學的博士論文,或者是記一首詩,作一首曲,口譯或筆譯一篇文章,解決一道數學題目,或是進行體育運動。
教育不能靠恐嚇
但是每項成就背後都有一個作為基礎的推動力,這種推動力反過來又被所從事的事業中取得的成功所強化和滋養。這裏有最大的差別,這些差別對學校的教育價值至關重要。同一工作,可以源於恐懼和強制、追求權勢和聲名的、野心勃勃的慾望,或是對(研究)對象的愛好、興趣,對真理和理解的要求——每個健康的孩子都有的、但很早就被削弱了的神聖的好奇心。完成同一工作對小學生的影響,可能大相逕庭。這取決於使他完成這件工作的內因,究竟是害怕受傷害、利己主義的情感,還是獲得喜悅和滿足感。沒有人會堅持認為學校的管理及教師的態度,對塑造小學生的心理基礎毫無影響。
我覺得最壞的莫過於學校主要依靠恐嚇、暴力和人為權威等手段。這種做法摧毀了小學生健康的感情、真誠和自信。它產生出順從的人。難怪這樣的學校在德國和俄國居統治地位。我知道這個國家(這裡指美國)的學校裏不會產生這種最壞的邪惡;在瑞士,也許在所有民主統治的國家中都是如此。使學校脫離這種所有邪惡中最壞的邪惡,相對來說比較簡單。給予教師盡可能少的使用強制措施的權力,這樣小學生對教師的尊敬的唯一來源就是後者的人性和理智品質。
所指出的第二個動機——雄心,說得委婉點就是以被承認和被尊敬為目標,牢固地存在於人的本性之中。沒有這種精神刺激,人類合作就完全不可能;取得夥伴贊同的願望肯定是社會最重要的束縛力之一。在這個感情復合體中,建構性的和毀滅性的力量密切相連。取得贊同和被承認的願望是健康的動機;但要被承認比夥伴或者同學更優秀、更強大、更有才智,就很容易導致過分的自我為中心的心理調整。這可能對個人和社會都會造成傷害。所以學校和教師必須防止使用產生個人野心的簡單方法以敦促小學生勤奮學習。
教育並非建基於競爭
達爾文的生存競爭以及與此相聯繫的選擇理論已被許多人作為鼓勵競爭精神的權威依據來引用。也有一些人用這種方法試圖偽科學的證明個人之間毀滅性的經濟競爭的必要性。但這是錯誤的,因為人們進行生存競爭的力量,完全在於他是一個社會性生活着的動物。正如蟻冢中單個螞蟻之間的戰爭對於生存沒有什麼根本意義一樣,人類社會中個體成員之間的鬥爭也是如此。
因此人們應該防止向青年人宣傳把這種習慣意義上的成功當作生活的目標。這種意義上的成功的人,通常從他的夥伴那兒得到很多,其所得通常遠遠超過他給他們的貢獻。但是,人的價值應該體現於他能給予什麼,而不是在於他能獲得什麼。
在學校裏和生活中,工作最重要的動機是工作中的樂趣,工作所得到的成果的樂趣,以及對該成果的社會價值的認識。在年輕人的這些心理力量的覺醒和強化之中,我看到了學校被賦予的最重要的任務。只有這樣的心理基礎才能導致一種快樂的願望,去追求人類最高財富,即知識和藝術家般的技藝。
這些創造性的心理力量的覺醒當然比強力的施行或個人野心的覺醒困難,但它更有價值。重點在於發展孩子般愛玩的傾向及孩子般的對被承認的願望,並把孩子引導到對社會很重要的領域;這種教育主要建立在對成功活動和被承認的願望的基礎上。如果學校成功的從這種觀點出發進行工作,它將得到成長中的一代的高度尊重,學校給予的任務也將被當作一種禮物來接受。我認識一些喜歡在校時光甚於喜歡假期的孩子。
這樣的學校要求教師在他的工作範圍內是一位藝術家。如何才能在學校獲得這種精神呢?對此不可能存在萬能補救方法。就如個人不可能永遠健康一樣,但有一些能被滿足的必要條件。首先教師們應該在這樣的學校裏成長。其次,教師在教學材料和使用的教學方法的選擇方面應該擁有廣泛的自主權。因為他在發展工作上的樂趣同樣會被強力和外在壓力扼殺。
忘記了學校所學的一切
如果至此你們都專心的跟上了我的思考,你們可能會對一件事感到奇怪。根據我的觀點,我已談了這麼多究竟以什麼精神來指導青年,但是關於課程內容和教學方法的選擇,我卻什麼都沒有說。佔主導地位的究竟應該是語言,還是科學中的技術教育?
對此我的回答是這樣的,在我看來這些都處於第二重要的地位。如果一個年輕人已經通過體操和跑步訓練了他的肌肉和身體耐力,今後他將適應任何體力工作。頭腦訓練和手工技巧的訓練也是類似的。因此,會說俏皮話的人的下列說法大致不錯,他把教育定義為:「如果人們已經忘記了他們在學校裏所學的一切,那麼所留下的就是教育。」正因為此,我一點也不急於在古典的語言——歷史教育和更注重自然科學教育的兩種方法的追隨者們的鬥爭中表態。
另一方面,我想反對另一觀念,即學校應該教那些今後生活中將直接用到的特定知識和技能。生活中的要求太多樣化了,使得在學校裏進行這種專門訓練毫無可能。除此之外,我更認為應該反對把個人像無生命的工具一樣對待。學校應該永遠以此為目標:學生離開學校時是一個和諧的人,而不是一個專家。我認為在某種意義上,這對於那些培養將來從事較確定的職業的技術學校也適用。被放在首要位置的永遠應該是獨立思考和判斷的總體能力的培養,而不是獲取特定的知識。如果一個人掌握了他的學科的基本原理,並學會了如何獨立的思考和工作,他將肯定會找到屬於他的道路。除此之外,與那些接受的訓練主要只包括獲取詳細知識的人相比,他更加能夠使自己適應進步和變化。
最後,我想再次強調,在此以一種多少有點較為絕對的形式所談的內容,代表的只不過是我的個人觀點,其基礎僅僅是自己作為學生和教師積累的個人經驗。
文章選自《愛因斯坦晚年文集》
(封面圖片: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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