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中學時代,偶然讀到李商隱的無題詩,似懂非懂間,對於詩中提到有鎖鈕的金蟾香爐,香煙繚繞飄逸的氛圍,已感到很有味道。
其後,讀李清照的《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也深被詞中所述的「瑞腦銷金獸」所吸引。瑞腦原來是薰香,亦稱龍腦,金獸是指獸形的銅香爐,此句道出瑞腦香在金獸香爐中逐漸燃盡,作者獨個兒在閨房中看着香爐中的嫋嫋青煙出神,烘托出百無聊賴的孤獨感。
我對中國傳統香文化的認識,也許,就來自古典詩詞。
中國香文化源遠流長,始於先秦,成長於漢,完備於唐,鼎盛於宋元,廣行於明清,在中國文化中一直擔當重要的角色。從敬天祭神的宗教儀式,到文人墨客的品香賞玩,它一直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更與藝術創作密不可分。
尋香之旅
香港藝術館現正舉辦「尋香記──中國芳香文化藝術展」,以中國芳香文化為主題,上溯新石器時期,下迄清代,與觀眾展開一段跨越千年的尋香之旅。
展覽由香港藝術館與上海博物館聯合策展,展示兩館精選館藏陶瓷、青銅、漆器、玉器、竹刻、書畫、家具等共160組珍貴文物。展覽分為「草木芳馨」、「暗香盈袖」、「彼岸天香」、「人間幽馥」四個展區,四個部分並非按照時間順序,而是以用途、用者、使用方式來分類,從香材和香具的流變、宗教儀式、宮廷和文人用香的異同等不同角度探索香文化。
同時,在不同展區中,設有相應的香氣裝置,讓觀眾穿梭其間之際,在一呼一吸間,不止於欣賞文物,還得以感受、體會古人聞香養性的況味。
草木芳馨
踏進展廳中,首先展現眼前的是「鳳踏龜座博山爐」,這是最具特色的漢代薰爐,博山爐盛行於兩漢及魏晉時期,爐蓋呈仙山形狀,上站神鳥,爐柱為展翅的鳳鳥,下踏仙龜以接承盤,其造型與海中仙山的傳說相呼應。此爐設計精巧,主要用作焚燒香草,裊裊香煙從爐蓋孔洞中飄出,宛若神山盤繞終年的雲氣,仿如「山在虛無縹緲間」,營造出仙境般的效果。漢人相信,若要得到仙人指點,就要營造仙境,把薰爐造成仙山的造型,使之成為神靈降臨的地方,正是漢人神仙思想的寫照。
另一比較突出的展品,則是「灰陶竹節紋薰爐」,為展覽中最古老的薰爐,亦是見證早期中國芳香文化的重要器物。時間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的良渚文化,距今約5300至4300年,此乃早期薰爐的雛型,飾有良渚文化典型的竹節紋,而爐蓋有18個氣孔,讓香氣揮發,有淨室、驅蟲之效。
草木是從古至今的重要香材,探尋芳香文化,始於草木,此展區內亦展出了兩幅《十香圖》,一為清初金農的水墨紙本手卷,以寫意手法畫梅、蘭、牡丹、桂花、茶花、木芙蓉、荷花、菊、白菜、水仙10種,布局錯落,彼此呼應。
另一作品則為晚清居廉的水墨設色金箋紙本十開冊, 這套《十香圖》是居廉為紀念兄長居巢而作的。居巢暫居廣州時,曾種植十種香花於宅中,兄弟二人返回故里後,將其祖居命名為「十香園」,可見他們極之鍾愛這十香。「十香」所指的是月季、小含笑、白紫薇、茉莉、米蘭、金粟蘭、夜合、素馨、夜來香及桂花,全是嶺南地區常見的花卉,亦是深受大眾喜愛的香花。
暗香盈袖
古人生活中無處不離香氛,除了傅施香粉、佩戴香囊等習慣外,更會薰衣、薰冠、薰被,使貼身之物都浸染上香味,亦會於居室燃香、以手爐焚香。
展覽最觸目的展品,則為國家一級文物──明代畫家陳洪綬(1598 -1652)的畫作《斜倚薰籠圖》。薰籠為覆罩香爐的竹籠,可作薰衣被之用,為宮中用物。美人依偎薰籠前薰衣取暖,此意象經常扣緊閨怨寂寞的主題,如唐代詩人白居易《後宮詞》「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陳洪綬乃明代著名人物畫家,以「高古奇崛」的獨特風格見稱,此畫乃其人物畫中細描一派,為中年代表作之一,畫中仕女斜倚薰籠於榻上,悠然自得,姿態柔媚,裙裾半掩薰籠,下置一鳥形薰爐,正在薰衣。她頭頸微揚,右上方鸚鵡自鳥架俯身向下,架旁置矮几,几上銅瓶插上盛開的木芙蓉,榻前小兒正張開雙手捕蝶,侍女則侍奉在旁,作品刻畫入微,設色細膩。
《斜倚薰籠圖》展現了中國傳統用香的經典場景,描繪出薰籠在日常生活的作用,如實地反映出晚明文人士大夫家族中的生活面貌,確是「精品中的精品」。
香囊也稱香袋、香包,內放香草、香粉、藥材等,早在先秦,人們已有插戴香花香草、隨身佩帶香囊的習俗,對古人來說,香囊兼具多種功能,它既可芳香身體,讓自身充滿香氣,亦有「驅邪防病」之效,披掛香囊也是古代日常禮儀的一部分,更是男女定情的信物,「何以致叩叩,香囊繫肘後。」三國魏朝繁欽《定情》詩如是說。此展區也展出了香港藝術館館藏的香囊,近30件的展品,材料包括刺繡織錦、掐絲琺瑯、玉石等,其紋飾既多樣化,款式亦繁多。
彼岸天香
中國人燒香以祭祀神明的儀式可追溯至先秦時期,至漢,才真正出現了燒香祭祀禮儀。漢末至南北朝時期,隨着道教和佛教的發展,燒香禮儀在民間逐漸盛行。及宋,祭祀用香更為普遍,傳統節日如除夕、春節、清明節都要焚香。至明清時期直至現代社會,焚香仍是各種祭祀場合的重要環節。
是次展覽,最值得留意的展品,就是南梁「釋慧影造釋迦牟尼佛漆金石像」,此佛像於清同治年間於江蘇吳縣出土,是南朝造像的存世珍品,也是國家一級文物。
魏晉南北朝佛教盛行,是中國佛教藝術發展的高峰期,傳世的藝術品中,石刻造像頗多,其中以北朝的石刻造像較為常見,而南朝流傳下來的石刻造像,則極為罕見,因南方天氣潮濕,不利於保存,縱使流傳下來,多已面目全非。
這件佛像,保存得非常完好,雕刻立體,主尊釋迦牟尼佛面相飽滿,結跏跌坐於須彌座上。兩旁內側刻有佛陀弟子阿難、迦葉像,也面目清晰,背光則刻有《釋迦如來初轉法輪圖》的佛傳故事。而佛像背光和底座中心,均飾有焚香用的博山爐,亦細緻可辨,足以見證香和佛教文化之間的緊密連繫。
至於展覽中最大而又最重的展品,當數銅製的「獅蓋香爐」,爐身為圓鼎造型,蓋頂則飾以蹲坐的獅子,身飾卷雲紋,雙目圓睜,獅口張開,一腳踩鏤空球,一腳落在蓋面上,圓爐體下接三蹄足。從獅子的造型,可推測香爐為明代皇家廟宇所使用。
人間幽馥
宋元時期,芳香文化逐漸走向民間,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一部分。宋代文人普遍流行焚香,甚或搜集香方、合製香品、品鑒香類、互贈名香,以至應酬唱和,使芳香文化逐步融入尋常生活之中。
談及當時的香文化,不得不提「爐瓶三事」──香爐、香盒和箸瓶,焚香時,中間放置香爐,香爐兩邊各置箸瓶、香盒。香爐是煨燃香料之器,香盒用來存放香丸、香粉、香餅,而箸瓶插置夾取香料和清掃香灰的工具,如香箸、香匙、香鏟等。這三件香事器具,是焚香必備之物,最早約在元代開始作為固定組合出現,至明清時代,已成文人書房的實用陳設。
在這個展區裏,其中一個展品,就是清代「剔紅重簷廡殿形香盒」,據說是由香港藝術館特意從上博館藏中挑選展出的,此盒製作考究,造型獨特,呈現重簷廡殿形,用來存放線香。香盒分為四層,底為須彌座,中有一屜,座下銅足。屋樑、屋脊、屋簷、廊柱、護欄、底座等部位,滿雕各種花卉、幾何紋圖案,雕工極為精細,為清代中期珍貴的剔紅精品,也是展覽中最具皇家氣派的展品。
透過古代畫作,觀眾可以一窺古代文人用香的風尚。明代畫家仇英所作《倪瓚像》,描繪元代隱逸文人畫家倪瓚憑几坐於榻上,手持筆、卷,左右各有一童僕侍立。身旁有一鼎式香爐,表現了香具在文人書房中的陳設場景。
《雲林遺事》記載倪瓚有潔癖傾向,如「庭前有樹,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也許,他對於用香更為講究。這幅作品刻畫細膩、設色妍麗、線條流暢,反映了香的品賞對古人生活和藝術創作的重要。
展區中另一特寫「文人派對」的《十八學士圖屏》,則反映出明代文人對於香文化的推崇。「十八學士」原指唐太宗李世民為秦王時,建文學館招納賢才,以杜如晦、房玄齡、虞世南、孔穎達等十八人為學士,與之共同討論政事、典籍,後人常以十八學士為題,表現文人風雅的生活場景。這組作品原本由琴、棋、書、畫四屏組成,現只選取「彈琴舞鶴」與「觀書作字」兩幅展出。畫作中的文人雅士,或鼓琴、或觀書,身旁均備有香爐,以焚香助興,營造出芳煙繚繞的優雅意境。
芳香之港
香港以前出產土沉香,香港藝術館所之地尖沙咀,昔日稱作「香埗頭」,正是香港出口香木的重要港口。在藝術館展出以芳香為題的展覽「尋香記」,可說是不二之選。
香文化是中國歷史悠久的生活藝術,與當代生活亦息息相關,為此,香港藝術館還特別邀請了本地藝術家卓家慧、鄭志堅和蘇詠寶回應展覽,展開跨時空的對話,以傳統工筆及裝置藝術等不同媒介,重新演繹他們眼中的芳香文化。
今時今日的香港,常被稱作石屎森林,除了密密麻麻的大廈,還有不少落地生根的花草樹木。卓家慧以傳統花卉圖卷的方式,特寫10種本地可見的香花香木,如白蘭、雞蛋花、土沉香、檀香、油甘子等,繪成了香港的《拾香圖卷》,回應了展覽內的兩幅《十香圖》。這幅巨型圖卷,內藏細節甚多,既有香港常見動植物的描繪,亦有文學作品的選錄,還有香港海岸線和建築……
蘇詠寶從中醫哲學和現代化學中汲取靈感,利用實驗室裝置和各種天然及人工物質,藉着創作《雨水的味道》,重構雨水散發的各種氣味,呈現香味在大自然中錯綜複雜的流轉過程。
鄭志堅收集並展示了近50種常見的香草及香料,並從中調製出早晨、午間和傍晚的香氣;作品《讓香味刻劃時間》,置於展覽外長廊的落地玻璃前,以高低排列的香材,呈現起伏的線條,透過海浪形狀的裝置擴散香氣,水波起伏,潮起潮落,讓觀眾感受時間的遷移。
「尋香記」展覽將展至10月中旬,尚未觀展的朋友,何不盡快抽空走進藝術館,來一趟跨越千年的尋香之旅?
!doctype>香港賽馬會呈獻系列:尋香記──中國芳香文化藝術展
展覽日期:即日起至2024年10月16日
地點:香港藝術館2樓
地址:尖沙咀梳士巴利道1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