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郵簡這回事嗎?那淺藍色的紙張,毋須信封和郵票,方便使用,卻滿載了渴望。
每個年代都有它的執迷和沉溺。那個年代,我們沉溺於使用郵簡,並執迷於等待遠方的來鴻,特別是那些來自陌生人的信。放學了,加速腳步,揹着書包沿着長長的深水埗通州街跑啊跑,直跑回家;再跑下梯間,打開信箱……其時的快樂與失望,令我認識到渴望是人生的一種怎樣強烈的感覺,感謝渴望。
信箱裏曾出現過來自委內瑞拉的藍箋,那是寄給我哥哥的。我的來自香港仔聖神修院,一位年輕的修士,還有一位住在灣仔譚臣道、跟我年齡相若的女中生。那時自我的感覺很微小,那些密密麻麻的手寫文字,令我感到自己的存在有一定的重要性,足以令我欣喜莫名。其後的人生裏,也出現過不同種類的渴望,學業上的,事業上的,人際關係,以及一切的僥倖。不想有亦不曾有過的,是歌曲裏說的「左三年、右三年」,人變得腳踏實地了,太痛苦的事情經歷一次便好。逐漸地,要渴望的事情便變得少之又少,繼而生活是一場自助餐,甜酸苦辣隨意吃它一點點。沒有渴望的日子,生活抹上了一層迷霧,每天戰戰兢兢地走路,但未見遠景。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過時了嗎?
馬斯洛(Abraham Harold Maslow)著名的人類五層次需要說,如今還有說服力嗎?從渴望的觀點來看,我們的生理需求有人照顧了;安全需求須要集體的努力;人際關係的需求現在是望梅止渴;替代品還是有所提供的;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實現,滿足則愈來愈艱難了,甚或是我們也不清楚這些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
人禽的慾望之辨
有說,寵物的一生比人的一生更為幸福。人禽之辨,原來還可歸於渴望。據理解,人類即使得到了渴望的對象,慾望還是生生不息,且會因想像力而升級,不安於室。相反,動物的慾望因本能而澎湃,但滿足了便好,暫且打住。除量以外,人禽之辨還在質。人類的慾望常常需要他人的支持和肯定,有關的相互主體還涉及選擇,以及有關意義的內容;因而有所思念、牽掛、幸福感與遺憾。在不太理解動物的情況下,我們認定動物的慾望在沒有他者的情況下,將會就此本能地獲得滿足。
因而文藝評論就當下的文化狀況提出了「動物時代」的說法,說一大堆文藝作品中的人物有「低慾化」傾向。馬斯洛說的更高層次的社會需要、尊重感與自我實現,幾近可有可無。這些人對他人的存在與否,是否可以接觸,甚至自我的存在狀態等,生活都如虛擬實境。
日本暢銷小說《便利店人》的描寫像真度高,其實也在描寫我們這一代人,只是我們對自己的「低慾度」以及對渴望的短暫度並不自覺。一個長期在便利店工作,喝便利店的水,吃冰櫃裏再加熱食品的店員,久而久之抑止了自己的慾望,發現自己毋須要伴侶,繼續在便利店裏工作便最順適。
香港早已成為面積細小、貨品堆積如山的便利店。我們都是低慾一族。渴望的舒適空間已是絕望了,把慾望的對象收回到自己來才最合算,每天都是渴望頓生旋又滅絕的日子。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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