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評.數字.全人

最近中國內地不斷有把教育的前景,稱為數字化教育,筆者甚有保留。科技發展,往往是盡量把人的活動歸納為數字參數,然後把機器的活動,盡量模擬人的活動。但是人的活動,其實遠遠超過數字可以覆蓋的。

上周(〈學習:過程與結果〉)提到學習的過程與結果。學校教育,往往注意結果,而忽略了過程。不止如此,所謂結果,往往是教師期望中的結果。也就是:今天教的,明天測驗就要能夠答出來。

這裏有幾個假設。一、學生學到的=教師教的?實際上,教師講了,學生腦子裏得到的,也可以是另外的一些東西;又或者打動學生的只是教師講的某一個片面。筆者有時候在研討會上發言,之後聽聽眾的反應,十名聽眾可以有十個觀點,真箇是各取所需。這是常態。一次,觀摩一位熱心的年輕人,向幼稚園孩子介紹她從中國邊疆少數民族帶回來的照片,之後有一名男孩舉手問:「那金色的一點是什麼?」原來是講者的熒光筆在熒幕上的投影。印象深刻──上面講的,與下面注意的,不一定是一回事;不過童言無忌,戳穿了這個事實。

二、學習=答題?學生今天上課,就要知道明天的測驗怎樣答。不能說這是揣摩上意,因為學生沒有揣摩的意圖,只是習慣了「老師教什麼,我就答什麼」,可以叫做「答題意識」,也可以說是「答題文化」,因為那可以成為學生們潛在的共識。在小學,有時候教師講課以後,隨着發一張工作紙,於是把需要學生「學」的,就鎖定在工作紙的內容上面;之後的測驗,也就是要學生熟讀工作紙的內容。

講課、工作紙(也許加上家庭作業)、測驗,是一個連貫的過程,也就把學生的學習,放在一條可控的軌道上面;學生也因此覺得安全,不必揣摩,就知道會考些什麼,也就是教師希望我學些什麼,或曰在測驗中答些什麼。到了中學高年級,還會有學生問:「阿sir,呢啲使唔使考㗎?」指的是公開考試DSE。

學習的結果,學生和家長不能只看成績。(Shutterstock)
學習的結果,學生和家長不能只看成績。(Shutterstock)

分數能夠代表學習的成果嗎?

三、成績等於學習結果?在現實中,成績變成了學習結果的代碼;成績又更加固化了聚焦結果的思維習慣。教師看答卷,按照期望給分。答對就高分。學生對於自己的表現,也就是看成績,自己其實學了什麼,學到什麼程度,其實不是關注之點。家長也是看成績,對於學生其實學了什麼,也往往沒有探究的意圖。政府部門,看學校的表現,也往往是看成績,看數據,而不是看過程。

1975年美國有一起Donohue訴訟。學生拿了畢業文憑回家,無法向家長讀出文憑上的文字,家長控告州政府,法庭判家長得值。引起社會上出名的「功能性文盲」(functional illiteracy)的討論,認為學生雖然入了學,也畢業了,但仍然是文盲。其啟示:成績、證書、文憑,也許可以統稱學歷(credentials),其實不過是符號,並不一定代表學習的結果。但是,大家都習慣了看成績,也相信成績,逐漸就不再注意成績背後真正的學習成果,更談不上學習的過程。

1970年代,美國有一本The Credential Society,英國有一本Diploma Disease,大致都是在揭露學歷和文憑背後的社會現象,也就是描繪學校的生活,變成了準備考試、取得文憑的過程;那不是真正的學習過程。不過現在已經很少人談起。

<I>The Credential Society</I>和<I>Diploma Disease</I>大致都是在揭露學歷和文憑背後的社會現象。(Amazon)
<I>The Credential Society</I>和<I>Diploma Disease</I>大致都是在揭露學歷和文憑背後的社會現象。(Amazon)

數字化就是教育的未來嗎?

四、教育的未來=教育數字化?最近中國內地不斷有把教育的前景,稱為數字化教育,筆者甚有保留。這裏舉一個例子。數年前,有一家頗有名望也頗具創新的科技開發商,發布了一項可供考口試的軟件,除了可以辨別語音,還可以認出各地的口音,再加上語法、內容等等,在科技上堪稱一個突破。在會上的教師,卻提出質問:「我考口試,除了看學生的語言,還要看他們的態度、表情、信心等等;你就給我一堆數字,並不能代替我現場觀察到的學生。」這個例子也許很能說明問題──科技發展,往往是盡量把人的活動歸納為數字參數,然後把機器的活動,盡量模擬人的活動。但是人的活動,其實遠遠超過數字可以覆蓋的。口試所考的,也遠遠超過語音。

五、學生=數字?上面這個例子,又帶出另一類問題。在中國內地有些學校,每間教室門口外面有一塊電子設備,裏面有班裏面每一名學生的詳細檔案──家庭、學業、健康、愛好、品行、情緒……而這些檔案資料,幾乎完全是數字。問諸教師,他們都不抗拒,但又覺得這些數字不能真正表達學生的狀態。

教師的態度很正面:「數字有用處,但不能代替我的觀察。」現在西方流行的軟件,也有不少用數字來代表學生。在不同的時間點,測量學生在各個科目的表現,形成成績的時間序列。這有點像工業生產流水線的定點測定。這樣的成績時間序列,比「一試定終生」,是一種進步;但是只是反映學生學習的多個里程碑,不能反映學生學習的過程,也因而不會提供學生改善學習的方向和方案。

在香港,曾經有倡議讓學生建立學習檔案(portfolio),也就是記錄學生的學習。這是最接近關注學生學習過程的工具。不過,檔案所記錄的,往往可能只是學生學習的項目──什麼時候參加了什麼──而不是學生學習的過程。再加上大學入學,基本上不屑關注學習檔案,學習檔案也就沒有進一步發展的空間,弄不好無疾而終。

成績時間序列,比「一試定終生」,是一種進步,但只是反映學生學習的多個里程碑,不能反映學習的過程。(Shutterstock)
成績時間序列,比「一試定終生」,是一種進步,但只是反映學生學習的多個里程碑,不能反映學習的過程。(Shutterstock)

教師對學生的判斷不科學嗎?

六、成績表=學生狀態?在香港學校,成績表是一件大事情。一個學期結束,教師忙於填寫學生的成績表,學生也緊張自己的成績表,家長也企首急於看到子女的成績表。傳統的成績表,主要是各科成績,有時候還有總分或者平均分,後者近年已經逐漸少見,代之以粗分的等級(A、B、C……)。分數之餘,傳統還有本班或者本級學生名次;於是有了「考第一」、「考第尾」這類的概念。

其次是操行或者品行,古典一點的,英文叫”Conduct”及”Application”,可以給一個等次。愈來愈多的學校,已經改成教師的評語,或者是各科教師的評語。

一般來說,成績表不會消失,總覺得應該給學生一個總結,更重要是給家長一個交代。但是內容卻不知不覺地在經歷變化。變化的趨勢:從細分走向粗分,從數字走向評語,從具體走向概括。教師要填寫成績表,花的工夫愈來愈多,需要動腦筋的成分愈來愈多。對教師的挑戰,除了工作量,是如何超越具體的客觀數字,發揮自己的主觀判斷。

七、主觀判斷=不科學?如何看學生,對教師是一個關鍵的考驗。學生是人,是一個綜合性的總體概念。在工業社會,生產流程的嚴格設計,讓數量化的思維佔了主流;1963年蘇聯人造衛星上天以後,西方社會科學也讓數量分析佔了主流。在這種思維的籠罩下,主觀判斷成了「不科學」的代名詞。相信電腦,不相信人腦,成了準則。最近這20、30年,總體(holistic)的概念、質性(qualitative)的研究,逐漸佔領了一定的地位。彷彿人類有了一種醒覺,逐漸恢復了對人腦的自信。在非英語的西方社會,尤其如此;在亞洲,則似乎逐漸出現了西方分析性思維與東方概括性思維的掙扎,應該說是一種良性的走向。

在教育,對於學生的認識,其實往往教師心中有數。教師心中的潛在認識,學生是一個綜合性的個體,是一個全人,而不是分割的數據的堆砌。隨着科技的發展,各式各樣的學生數據和平台,仍然會從教育的外部,不由分說地進入教育。這些數據和平台,可以作為有用的參考,並不會給予學生一個全人的概括,但應該不妨礙教師對學生的總體觀察與主觀判斷。

有一個現象,在學時期的「壞學生」,往往最懷念和最希望探望母校的老師。這說明什麼?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