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x故宮x香港:回顧一段香港文化史

敦煌和故宮是中國文化中高水平的原料。現在香港人得以近距離接觸敦煌和故宮的文化藝術,香港不能再錯過機會了。香港懂不懂怎樣借機脫胎換骨呢?

2022年下半年敦煌和故宮一同在香港展覽,你可有想過這成果得來不易?敦煌、故宮、香港連在一起,是時空的機緣;這機緣是香港史的一部分,它的意義應該讓更多香港人了解。回顧敦煌、故宮並存於香港的機緣如何出現,有助於探討它如何再續,尤其是香港正着力於文化創新產業。

敦煌和故宮一個守着絲路,一個䇄立在帝都,似乎不相干,其實它們暗裏相通。看通這相通處,才能真正揣摩到敦煌和故宮在中國的價值,價值只有深入體會到,才能有效吸收到,對香港這是重要的一步。

敦煌和故宮的關係

表面看來,敦煌和故宮確實是不相干的。地理上相距千里:一個在西,一個在東;時間上一個是中古,一個是近古;性質上一個是皇家的,一個是民間的。

但有十多年,我負責出版敦煌和故宮兩大機構的全集,不時今天在敦煌、明天在故宮,久之感到昨天在敦煌見的,今天在故宮竟然又碰到。那些年我鼓動工作的說詞是:在敦煌發現的問題,可能在故宮見到答案;在故宮見到的現象,可能在敦煌找到源頭。對於讀文史的人,有機會同時編敦煌和故宮,不是極為難得的機會嗎?

所以當你換一個角度看,所有的不相干就變成相干,因為敦煌和故宮可以對應互補。

地理上敦煌在西,是對外交流的前線;故宮在東,是冠蓋雲集的首都。恰恰是東西文化交匯重鎮與全國文化中心的對應。

時間上,敦煌繁榮於南北朝到元代,故宮則是明清兩朝的政治中心,正好前後相接;而故宮傳承歷代藝術珍品,又與敦煌的宗教藝術既相異又有所重疊。

至於皇家與民間身份的不同,更是互補恰到好處。中國藝術有個特點,就是朝廷與民間恆常互動。想想紫禁城皇宮與北京四合院民居,其實紫禁城就是擴展了、華麗了的四合院組合。上層和民間的互動一直是中國藝術的特色,而民間在其中並不只是被動的角色:熟悉中國文學的都知道《詩經》和《楚辭》的關係,知道詩、詞、戲曲、小說的嬗變關係;在工藝美術上,民間高手以技藝和創意了得,被召到宮廷服務,宮廷的風尚和精益求精要求又引導著民間的提升;諸如此類,都使我們明白民間的敦煌和皇家的故宮並不割裂。

這次故宮來港展出傳顧愷之的《洛神賦圖》,洛神所乘的車和敦煌第249窟(西魏)的西王母車,結構上如出一轍,車上兩人,車尾旌旗飄揚,拉車和前呼後擁的神物也可以對應。這兩幅圖一定還有個共同的源頭。

西魏第249窟西王母、洛神所乘的車。
西魏第249窟西王母、洛神所乘的車。

中國山水畫史的發展也各在敦煌和故宮展示實證:第285窟(西魏)和顧愷之《洛神賦圖》的山樹,都是人大於山的時代風格;故宮有王希孟青綠山水名作《千里江山圖卷》,敦煌有如假包換的唐代青綠山水;宋元文人興水墨山水,敦煌的榆林窟第3窟也突然出現兩幅巨型水墨山水畫;這次來港有馬遠的《水圖》,畫水的千姿百態,敦煌的水也多姿多彩,第172窟的盛唐流水就動靜皆宜;曾在9號館展出一個月的趙孟頫《人騎圖》,是畫家追摹唐馬的得意之作,敦煌第156窟(晚唐)的《出行圖》裏,一列唐馬充滿動感。

趙孟頫《人騎圖》、敦煌156窟《張議潮出行圖》的馬。
趙孟頫《人騎圖》、敦煌156窟《張議潮出行圖》的馬。

連香港故宮展的清宮朝服像草稿,其中標示顏色的方法,跟敦煌發現的隋代未完成壁畫上的,亦一式一樣。

敦煌壁畫標示用色的字。
敦煌壁畫標示用色的字。

清朝服像草圖上標示「子」,代表紫色。
清朝服像草圖上標示「子」,代表紫色。

需要補充說明一下:敦煌的文物有兩類:石窟、藏經洞文獻,兩者都有重要性。藏經洞文獻很重要,但石窟是其母體;石窟壁畫和藏經洞遺畫就有很多共通處,藏經洞文書又可以用來研究敦煌石窟在古代的活動。

至於故宮也需要說明一下它藏品的地位。故宮是建築、內庫珍藏、宮廷活動、地方貢品、外交禮品的總集。因為蔣介石要求運故宮文物到台灣,至今仍然有說北京故宮藏品是次貨的,這說法之誤,我在〈駁故宮A貨說〉(https://m.orangenews.hk/details?recommendId=101384)已說明過了。

中國兩個最大的文化藝術寶庫

如果以時間延續性、文物數量、成體系、唯一性為標準,敦煌和故宮可以稱為中國兩個最大的文化藝術寶庫。這樣說不是貶低其他博物館或文化遺址,只是指出敦煌和故宮在中國眾多文化藝術寶庫裏的特殊性。

要說代表全國的博物館,那中國國家博物館怎會榜上無名呢?它的展品都既大且精。為了支持全國題材的展出,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前身還可以向全國調文物來展覽。但是它並非自成體系;嚴格來說可以複製(雖然不會做),並不是唯一的。還有上海博物館,研究和展出力量之強,不負全國第一商業城市的博物館的名聲,但情況同中國國家博物館相似。

要說獨具特色不可取代的博物館,還可以舉陝西博物館、河南博物館、南京博物院、遼寧省博物館等。論商周青銅器,漢代陶器、陶俑,唐代壁畫、金銀器、三彩俑,故宮不及河南博物館和陝西博物館,因為它們在商周漢唐的核心之地,而且還不斷發掘出新東西。論南北朝文物,故宮不及南京博物院;論遼金文物,不及遼寧博物館;由於近代歷史的動盪,南京和遼寧兩館甚至還有不少原故宮的文物,連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都是從由遼寧博物館館長發現,後來調撥回故宮的。這些數一數二的文物大省博物館,足以和敦煌、故宮比肩,但它們的藏品有一定的時地界限。

體積巨大、裝飾豐富的河南漢代陶樓。
體積巨大、裝飾豐富的河南漢代陶樓。

陝西唐代金銀器。
陝西唐代金銀器。

中國還有很多有特色的主題博物館,像南越王墓博物館、四川廣漢三星堆博物館,浙江良渚文化博物館等等,則所代表的時間短,地域小,延續性更有限,雖然它們的展品都非常精彩。

掌握敦煌和故宮這兩個中國最大的文化藝術寶庫十分重要:欠了對方,呈現的中國都未完整。光是故宮,未免太精緻、太文人氣;而敦煌有明清以來中國人久違了的熱情,這在宗白華的著名美學散文〈略談敦煌藝術的意義與價值〉裏寫得很生動。

如果你暫時只有時間和精力掌握兩個中國文化藝術寶庫,那麼敦煌和故宮就是恰當的選擇。

敦煌x故宮與香港的關係

這兩個寶庫怎麼與香港建立起關係,下面用時間表條列它們與香港的因緣。仔細看看這個表,會明白文革結束,中國開放,為香港提供了怎樣的窗口,同時見到由1944年敦煌研究院成立到2014年這60年間,敦煌沒有來過香港展覽;而故宮文物也要到香港回歸10周年才首次在香港政府麾下的博物館展覽。而在政府有行動之前,香港的文化界在1980至90年代已經在努力推動香港人認識敦煌和故宮,其中出版的作用更十分明顯。

1997年香港商務總編輯陳萬雄與敦煌段文杰、樊錦詩院長攝於敦煌研究院。
1997年香港商務總編輯陳萬雄與敦煌段文杰、樊錦詩院長攝於敦煌研究院。

2000年陳青楓(左二)在「香港敦煌佛跡防護功德林」新聞發布會上、2002年防沙工程的成果。
2000年陳青楓(左二)在「香港敦煌佛跡防護功德林」新聞發布會上、2002年防沙工程的成果。

1980及90年代香港文化史

中國一開放,世界產生一股了解中國的熱潮。這時候的香港可以自命在兩岸四地中最了解世界,30多歲的新一代知識分子正嶄露頭角,透過留學、觀摩、交流,他們知道世界的出版標準,而香港的印刷業也漸成氣候,正在向世界四大印刷中心的目標前進,出版印刷界充滿一股創業時代的朝氣。香港的出版界立即抓住這個機遇,為故宮連出三本世界水平的大畫冊。這時的故宮也願意讓香港出手,向世界介紹它。這個過程有很多有趣故事,可惜我在搜集本文資料的過程中,發覺這些資料已開始流失了,看來這段香港文化史也漸漸要淹沒。

以1980年代的成績為基礎,1990年代,故宮和敦煌一前一後地讓香港商務出版全集。中國最大的兩個文化藝術寶庫的全集都由香港出版社來做,這價值和意義非常大,但直到今天這一點還不為許多香港人所明白。我親歷兩套全集的出版工作,知道為什麼,也知道它們的價值,以及對出版社的挑戰。與今天中國的富裕截然不同,1990年代的中國出版經費欠缺,印刷也未及世界標準。香港商務在全然沒有資助的情況下,靠自己的能力完成中國最大的兩個文化藝術寶庫的全集,其間艱巨實不足為外人道,同時,難忘的、有趣的經歷也有很多,可惜這些歷史故實也在漸漸埋沒。

1980及90年代的時代機緣,加上香港文化界的主動,尤其是出版和印刷的角色,成就了敦煌和故宮的文化藝術為香港社會所認識的機會。這20年的基礎,對21世紀敦煌和故宮文化藝術在香港的發揚,有很大的奠基和推動作用。

如果把視線再看大一點,香港政府的博物館到2007年才有故宮展覽,但自1999年開始,澳門的博物館每年都辦故宮文物展覽,至今依然。我記得那時編故宮全集,故宮的主編就頗為自得地跟我說,現在他們跟澳門博物館的人很熟了。澳門甚至還有能力結合故宮和上海博物館兩家大館聯合做畫展,展過四僧、董其昌、陳淳、徐渭等的畫作,搞得那時香港的藏家每次都趕到澳門去看展覽,因而對香港的落於人後頗有怨言。

澳門多年來舉辦的故宮文物展覽

更不幸的是由1980年代初到現在,這40年來也是香港逐漸成為知識孤島的時候。要證據?我親見的就不止一次。香港這種知識孤島的格局,與同一時段裏世界訊息加快流通、中國逐步開放的形勢是矛盾的;也與知識經濟的口號下,逐步將文創產業推為戰略產業的形勢背道而馳。今天大家見到南韓的文創產業成績而驚艷,但南韓是早在1990年代就布局向這方面發展的。

香港富於資訊,香港人腦筋靈活,香港的環境寬鬆自由,說得都很好。但訊息不沉澱不是知識,知識不沉澱不成智慧;創作不止要有內容,也要有深度。文化創意產業雖然是經濟,講創意,但它是以文化為原料的。原料的水平影響創意的高度,而敦煌和故宮是中國文化中高水平的原料。現在香港人得以近距離接觸敦煌和故宮的文化藝術,香港不能再錯過機會了。香港懂不懂怎樣借機脫胎換骨呢?

張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