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門宴」事件掀起軒然大波,核突收場,相信讀者已知之甚詳;對這事作技術性分析,非我興趣所在,反令我想起《晏子之御》這篇古文,全篇僅128個字,卻意涵深刻,發人深省,對如今的本地政局,這篇2500年前的經典文章並未過時,仍具參考價值。
故事是這樣的。春秋時期,晏子擔任齊國之相,位高權重。某天晏子外出,車夫為其駕車。車夫之妻從門縫偷看,見丈夫坐在車上,鞭打駿馬,神情得意洋洋,趾高氣昂。車夫回家後,妻子毅然要求離婚,車夫驚問何故,妻子說,「晏子身高不滿六尺,身為齊相,名聞各國。今天我看他出門,『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現在看看你,身高八尺,不過做人家的車夫,卻得意洋洋,不可一世,所以我要求離婚。」從此之後,她丈夫處處收斂,謙卑多了。晏子覺得奇怪,就問他怎麼回事,車夫據實相告,晏子後來推薦他做了大夫。(原文請見篇末)
前輩看畢該文,認爲「三者都有大胸襟,令人神往」,我亦深有同感,但三者之中,我最佩服晏子,且認爲原文「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這兩句最爲深刻,可作為從政者之座右銘。
「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的晏子
「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可以翻譯成「智謀深遠,態度謙虛」或「志向抱負遠大,常常自己有意降低身份」,或「志向及思想都非常深沉,常有那種甘居人下的態度」。
文中的晏子是春秋時期齊國的宰相,歷事三朝,輔政40餘年,在內政外交上卓有建樹,在諸侯和百姓中享有極高的聲譽,成語「南橘北枳」就是源自他那名垂千古的外交成就。同一時代的孔子稱讚他:「救民百姓而不誇,行補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對其德行讚譽尤佳。司馬遷對晏子更是推崇,將他與齊國名相管仲並稱,為他們合寫傳記《管晏列傳》,評價是「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爲之執鞭,所忻慕焉」,意思是倘若晏子還活着,即使要我當馬車夫為他執鞭駕車,我也欣然嚮往!
政治作爲一種志業(vocation)
對於政治人物,德國思想家韋伯那篇著名的演講──《政治作為一種志業》,也深具意義。當時是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敗之後,國內政治派系鬥爭不休,國家前途堪憂。在此動盪不安的背景下,韋伯重新整理他對學術、政治、社會、與道德的人文關懷,提出作為政治人物應具有的心態和素質。
韋伯開宗明義指出,政治的目的就是追求權力,然後去影響權力的分配。故此,從政者就是要追求權力,以服務他心目中的理想──但這理想可能是高尚的,也可能是自私的。故此,韋伯認爲從事政治工作是一個「道德倫理」的問題。故此,政治人物在成功獲得權力的同時,需要問自己一個問題,就是該怎麽做才能夠不辜負民衆賦予自己手上的權力。接着,韋伯就提出自己的深刻看法。
首先必須擺正心態,從事政治應該是一種「志業」(vocation),而不是「職業」(career)。「志業」是為了某種理想或興趣而獻身的工作,其中包含着使命感和精神力量。志業超越了單純作為謀生手段的職業或事業,有點接近中國人講的「神聖事業」或者「天職」,與「謀生」或「揾食」不同。
三大素質和兩大警惕
接着,韋伯就提出成為政治人物所必需具備的3種特質──熱情、責任感和判斷力。簡單來説,熱情是一種踏實的情緒,腳踏實地的對政治理想所奉獻,而非脫離實際的激情。要維持腳踏實地的政治熱情,就需要把熱情建立在強烈的責任感之上。在此需要冷靜的判斷力,運用理性和知識來執行政務,任命人才。三者兼備,才是從政者的重要素質。
韋伯又提出政治人物必須時刻警惕最容易出現的兩大弊端,那就是虛榮傾向和缺乏責任感。從政者如果沉浸在對於權力的追求和炫耀中,就會扭曲了政治所賦予自己的權力,最終導致對政治事務的不負責任。故此,韋伯認爲從政者必須有清晰的信念和責任感,否則就無法逃脫空虛的宿命。
回到《晏子之御》的故事,晏子之所以「志念深矣」,是因責任感和使命感所驅使,令他時刻都思考着國家大事,以之作為自己的神聖使命。而「常有以自下者」,那就是掌握權力之後的責任感,也是身處權力中心的謹慎態度。身居高位並不是為了享受權力所帶來的虛榮和好處,或者阿諛諂媚,或者營營役役,或者頤指氣使,反而更加謙虛謹慎,虛懷待人。《晏子之御》和韋伯的演講,時空相隔近2500年,但說的是同一問題。
具有永恆參考價值的《晏子之御》
《晏子之御》全文不過128個字,卻能傳誦千古,開闊無數人的眼界和胸襟,真是好文章。在這個故事中,晏子和御者都是傑出的政治人物。《晏子之御》這標題沒有點出那位明察秋毫,胸襟廣大的御者之妻,但她卻甚具代表性。這位古代女子,其實就等於每一位平民百姓,或者是沒有進入權力中心的旁觀者。鑒別和評論人物,需要先天的稟賦和後天的學習,多看古文,參照歷史,有助提高觀人察事的能力,不被表相和矯飾所迷惑。
本地政治生態正值巨變,從政者躍躍欲試,奔走「攀緣」,期待鯉躍龍門,甚有「民間冷而廟堂熱」之象。如此大環境之下,如何在權力與責任、私利與公務、虛榮與使命之間作一拿捏也許有些難度。至於能否看到「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實在難説,可以少些碰到「意氣揚揚,甚自得也」的興許已經相當不錯了。
《晏子之御》原文:
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
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僕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晏子春秋·內篇雜上》)
後記
《晏子之御》文中的「御者」即車夫,我們不要視之為今日的司機,這一點得結合歷史來理解,日後或另文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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