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的中醫──該如何合理地論述中醫?

在真實歷史中,中醫是處於百花齊放的大雜燴狀態,具有不同診治思路。如將之歸纳,可分為兩條重要主線,一條是着重形而下的辨病施治,一條是偏於抽象的辨證論治。了解二者的內涵及分別,有助增加對中醫的認知能力。

「失語症」是個醫學病名,是因為某些疾病(如腦退化、腦炎、腫瘤、中風)而導致言語功能區域受損。如何治療呢?主要是言語治療(speech therapy),透過語言訓練,令患者重新掌握原本已經具有的語言能力。

這個名詞,也被用來形容傳統知識系統進入現代社會後,因為思維和觀念之截然不同,面對強而有力的現代知識系統時所產生的「失語」現象。內地歷史學家羅志田教授就在〈新舊之間:近代中國的多個世界及「失語」群體〉中探討了這個普遍現象,認為其中最為明顯和複雜的,就是來自傳統的中醫。

他們基本上失去了自己的語言。

羅志田教授認為,傳統的中醫是其中一個「失語」群體。(作者提供圖片)
羅志田教授認為,傳統的中醫是其中一個「失語」群體。(作者提供圖片)

中醫的語意困窘

另一位歷史學家鄧文初延續了這個討論,在〈失語的中醫〉一文中,有以下觀察:「(現代醫學)迫使我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話語系統乃至日常語言,而在霸權話語的勢力範圍內,使用非母語來言說自己的思想,那語意被強行扭曲與切割的痛苦,那邯鄲學步般的結結巴巴的困窘…… 」

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借用現代醫學的語言來證明自身,例如標榜古代中醫也有解剖觀念,或者某種中藥也有抗病毒成分,其基本邏輯就是將西醫語言視為評核標準,關注點是「你有我也有」,而不是「我和你頗為不同」。

如此思路有兩大問題。第一是遺忘了中醫來自沒有現代醫學的古代,其中核心部分之形成,也沒有西醫的參與,而非核心的部分卻是空泛粗疏,難比西醫肩背;第二是無視兩種醫學在認知上(無論在人體觀和疾病觀)雖有所交錯,但更多的是難以通約的本質差異。

如此勉強攀附是注定事倍功半,收效甚微的,例如建國後花了巨大精力的中醫科學化工程,其中以活血化瘀法治療心血管疾病為明顯例子。

中醫當然要參考現代醫學,也可以合理配合。但卻不能本末倒置,將西醫語言成為自身論述核心。如此既學不到西醫强勢,更失去了自身優勢。這種邯鄲學步是無法治好中醫失語症的。

但如果真的能擺脫邯鄲學步,是否就能夠找到屬於自己的語言呢?

這可能也不容易。因為手空空無一物,可以是心無罣礙,但也可以是茫然無依。因為如果我們回到真實的古代世界,會赫然發覺中醫的語言系統原來如此複雜,一點也不清晰。

中醫當然要參考現代醫學,也可以合理配合。但卻不能本末倒置,將西醫語言成為自身論述核心。(Shutterstock)
中醫當然要參考現代醫學,也可以合理配合。但卻不能本末倒置,將西醫語言成為自身論述核心。(Shutterstock)

中醫有自己的一套清晰語言嗎?

如前所述,失語之前提是這個人或者傳統,本身就具有一套清晰的語言系統。只不過時不與我,「世與我而相遺」,我的話語無法令人明白而已。但對於自己的語言,我可是相當清楚的。

這也是有心人希望恢復中醫語言的前提動力,在諸多因素下,產生了「中醫辨證,西醫辨病」、「中醫治標,西醫治本」、「中醫形而上、西醫形而下」、「中醫宏觀抽象,西醫微觀實證」、「中醫是天人合一,西醫是元素思維」以及「中醫是治病的人,西醫是治人的病」等概括論述,也漸漸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中醫語言。

如此論述有兩大重點,一是中醫思路抽象化,二是以證(機體在疾病發展過程中的階段性綜合狀態)定為中醫獨具特色的診斷思路。如此論述之好處是一目瞭然,也有一定道理,但肯定不全面。

不全面論述的後果最起碼有三個,一是難以有效解釋古代中醫及現代中醫的整體面相,相反例子比比皆是;二是對於重整中醫語言系統,有先入為主之虞;三是容易助長玄學式或糊弄式的中醫論述,對於中醫健康發展並不利。

我們且以「抽象」與「實證」、「辯證」與「辨病」入手,看看古代中醫的真實語言,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返回真實的歷史現場

我們先看看以下例子,究竟是「辨病」還是「辯證」?究竟是實證思路,還是抽象思路?

(作者製圖)
(作者製圖)

這些常見的中醫現象及治療方法,哪一個屬於辨證論治?哪一個具形而上思路及抽象理論?

説句煞風景的話,諾貝爾醫學獎得主屠呦呦教授的青蒿素治療瘧疾,甚至板藍根沖劑可以對抗新冠病毒,這些耳熟能詳的「中醫」程序,裏面似乎也沒有任何辨證及抽象元素。

認清中醫語言  有助增強認知

如此説明了什麼?説明了在真實歷史中,中醫是處於百花齊放的大雜燴狀態,具有不同的語言論述,包括巫醫思路。在眾多語言系統中,有兩條最為重要的主線,一條是思路與現代醫學相近,基於樸素實證觀和元素論的辨病施治,一條是基於抽象理論,與前者有某程度重叠的辨證論治。

兩者何者最為普遍?肯定是辨病施治,而絕對不是辨證論治,雖然後者是中醫治病最具優勢,且難以取替的核心所在。這也難怪建國後的全國名老中醫干祖望和鄧鐵濤等都不約而同地坦承,在1950年之前,他們從來沒有聽過什麼是辨證論治。

國醫大師鄧鐵濤(左)、干祖望(右)。(作者提供圖片)
國醫大師鄧鐵濤(左)、干祖望(右)。(作者提供圖片)

好了,如果我們瞭解到傳統中醫語言最起碼具有兩種系統的話,究竟有何意義呢?

意義非常重要,請見下圖:

第四項可特別重要。因為過度詮釋或玄學式論述雖不至絕對錯誤,對於美化醫者形象,震懾患者也相當有利。但從整體觀來說,肯定不利於中醫的健康發展,也有礙民眾對中醫的合理瞭解,醫患關係更可能相當不平等。

如何證明玄學式論述很有問題呢?

證據非常明顯。如今内地的中醫臨床交流相當頻繁,例如舉辦了十多屆的經方論壇,學員來自全國各地,講者來自行内臨床權威。在演講稿中,專家們極少運用玄學論述,而是具體案例,具體分析。他們所提出的是具體證據,而不是雲端玄說,這也是遵從醫聖張仲景的重要臨床方針──「觀其脈症,知犯何逆,隨證治之」。

舉辦了十多屆的經方論壇,學員來自全國各地,講者來自行内臨床權威。(作者提供圖片)
舉辦了十多屆的經方論壇,學員來自全國各地,講者來自行内臨床權威。(作者提供圖片)

大家心裏也都明白過度詮釋及玄學式論述的諸多「好處」,更清楚其中的諸般「壞處」。

就是如此簡單。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