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使命·夢想

教育不僅僅意味着考試、升學、工作,如果我們不能給予孩子獨立理性和創造力、平衡人格與適應性、多元文化和寬容精神,那麼教育便很可能是產次品的生產線──迷茫和膽怯。

上月曾介紹中國內地的民間組織「真愛夢想」。在偏遠的農村建立了5000多個「夢想中心」;在每所學校,通過建造一間夢想課堂作為起點,拓寬學生的視野,激發他們的夢想,改變了學生對生命、對前途的看法。而且,還因此設計了夢想課程、培訓了夢想教師和校長、塑造了夢想學校,還為家長做了種種相應的準備。為此,更帶動了大批的志願工作者(義工)。還帶動了不少地方政府主動參與。形成了一個「夢想」大家庭,全面地為學生營造「素養教育」,讓他們「自信、從容、有尊嚴地成長」。

以上這一段,捨不得省去任何一句話,否則好像不能概括「真愛夢想」的全貌。所以筆者形容是一個全面的、立體的公益行動。特別引起筆者興趣的是,如此大規模的民間教育行動,是如何開始的?

「真愛夢想」在偏遠的農村建立了5000多個「夢想中心」,改變了學生對生命、對前途的看法。(真愛夢想網站圖片)
「真愛夢想」在偏遠的農村建立了5000多個「夢想中心」,改變了學生對生命、對前途的看法。(真愛夢想網站圖片)

躲過厄運 頓悟使命

看了前面的兩篇介紹,有讀者朋友說,那創始人一定很有背景。筆者沒有去追究創始人潘江雪的背景。只知道,「真愛夢想」創業的時候,只有朋友公司免費提供的一個「小隔間」。照她的記憶,「小隔間沒有門鎖,也沒有空調(弄得她滿身熱痱),基金會的所有家當都放在一個背包裏,上班的時候拎過去,下班的時候帶回來」。

她那時候已經不是血氣方剛的小青年了。原來,她是金融行業出身的,還在香港工作過幾年,擔任香港一家證券公司的董事,幫人家進行海外投資理財。這裏抄一段她自己的描述:「招股說明書、交易量、股票和期貨的行情波動牽動着我的心。每周在內地與香港之間往返……不斷變換的工作場景和股票走勢圖佔據了我大部分的精力。互聯網公司上市創富的神話和泡沫破滅的慘況,充斥着媒體的版面。在香港忙碌而嘈雜的工作生活中,我隨着股市的跌宕起伏,日子過得隨波逐流,每天睡不着,也睡不醒,勉力支撐看似光鮮的生活,內心疲憊且孤獨。」「逃離,卻不知逃往何處。周遭紙醉金迷,無處可逃,像隻飛蛾,被一張漂亮的網黏住了。」

在香港從事金融的,此類感受也許毫不陌生。就在這段生活中,兩件事衝擊了她。第一件,911事件。因為臨時改簽機票,躲過了被恐怖分子騎劫而撞向五角大樓的厄運。第二件,次年,去麗江參加雪山音樂節,她乘坐的麵包車因為避車翻下了山坡,幾乎掉下懸崖,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12個月內,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令她開始思考:「自己到底選擇怎樣的活法?怎樣活才更有價值和意義,不枉負蒼天對我的垂憐?」今年4月份在華盛頓比較教育學會的年會上,她的開幕主旨演講,就是這樣開頭的。聞者無不動容。

後來,在香港認識了一位藏族高人,她稱為師父(沒有追問師父的身份),隨他到了他的家鄉,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馬爾康,窮山區。也是後來建立第一個夢想中心的地方。在這裏,她看到了艱苦的生活,也看到了改造環境的努力。她看到了信仰的力量,也想起了Mother Teresa的事跡。

在她心中泛起的,是「使命」:「我真正認識到『使命』的分量。」下面是她自己的一段話:

「使命是找到、接受自己生命所承載的任務,並竭盡全力地去完成它。這就是責任和命運。人能找到使命是一種幸運,接受使命是一種神聖的職責,使命讓人重新定義『我是誰』。」

潘江雪認為,人生在世,能找到使命是一種幸運,接受使命是一種神聖的職責。(Shutterstock)
潘江雪認為,人生在世,能找到使命是一種幸運,接受使命是一種神聖的職責。(Shutterstock)

山區情景 激發創業

於是她離開了金融機構,進入了「小隔間」創業。她給未來的事業起名為「真愛夢想」,「因為我看到了『愛讓夢飛翔』的原初動力。」筆者的理解,這就是她的公益事業的「初心」。

那麼,為什麼她會與教育接上軌呢?創業之前,有兩年她回到上海一家外資銀行工作,公司要她建立一個有關教育的網站,讓她有機會了解了一些教育的現狀。但是讓她又一次「頓悟」的,是在回馬爾康的路上,停車歇息的時候,碰見一位黝黑壯實的藏族青年,20歲,沒有上過學;5歲開始,每年有兩個月在山上挖蟲草。剩下的時間,就站在路邊,看來往的車和人。

有一次,在馬爾康家訪,一名女孩的家,只有一口大鍋,一個破舊木櫃,一張小方凳就是女孩的書桌。女孩說,她想當一名老師,但是她祖母悄悄地告訴潘江雪,下學期就不打算讓她繼續上學了;她祖母覺得,上學耽誤時間,學的那點東西也不能幫補家庭,倒不如早點回家幫忙幹活。

以上都是十多年前貧困農村的實況。引起筆者多年前作農村研究的回憶,幾乎一樣。不是沒有學校,也不是沒有教師、沒有課本,而是教育與孩子的未來脫了節。筆者常說,「教育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學生的未來!」這些農村孩子的未來是什麼?

中國的傳統文化,往往把科舉的心態,搬到了現代的教育。古代是為功名,「十年寒窗,一朝成名」,天下多少「寒士」為此而搏鬥終生。今天的「功名」,是考進名大學;因此考試要高分。筆者做內地著名大學的評估,自選的活動往往就是找學生座談(所謂focus group),就看到名校裏面有來自邊遠和貧困農村的學生。一條村,只有少數能夠進入鎮上的高中,也往往只有一名可以進入排頭的大學。村裏會敲鑼打鼓慶祝,鎮上會拉起跨路的橫額,點名祝賀。

這些孩子通過努力,進入有名的大學,固然可喜可賀。但是試想一想,他們只是金字塔的頂尖,金字塔的下層,進不了大學的,是大多數;進不了高中的,更是大多數。他們都是社會寶貴的下一代,也應該是國家明天的希望。但是,我們給了他們什麼?

中國的傳統文化,往往把科舉的心態,搬到了現代的教育。(Shutterstock)
中國的傳統文化,往往把科舉的心態,搬到了現代的教育。(Shutterstock)

激發夢想 釋放學生

他們的生活,給分數、成績、考試霸佔了。他們的自我價值觀,給分數、成績、考試騎劫了。他們當然需要知識、技能,但是分數、成績、考試,只能提供符號,並不保證他們有充實的學識。然而,最重要的是,學校教育往往只安排學生在分數、成績、考試上面下工夫,而且往往希望他們不作他想。除了教育制度給予的分數、成績、考試、升學的希望,我們剝奪了他們更大的希望,而他們未來面對的,卻是分數、成績、考試、升學以外更大的天地。而且,隨着社會的發展、國家的發展、科技的發展,他們能面對的天地,將會愈來愈大,但又愈來愈變幻莫測。

10年前,誰會想到農村種地可以有新品種,誰會想到先進科技可以進入農村,誰會想到農村可以出現帶貨網紅。且不說現在城鄉關係也正面臨前所未有的變化,沒有人可以準確預測。這種形勢下,把學生關在分數、成績、考試、升學的牢籠裏面,對得起他們嗎?腦子裏,泛起了那名黝黑壯實藏族青年的形象。

潘江雪在她的書裏面,有一段話,也講着同樣的道理:

教育不僅僅意味着考試、升學、工作,如果我們不能給予孩子獨立理性和創造力、平衡人格與適應性、多元文化和寬容精神,那麼教育便很可能是產次品的生產線──迷茫和膽怯,是我當年所見大多數山區孩子的樣子。

這就容易理解「真愛夢想」的使命:讓孩子自信、從容、有尊嚴地成長。

其實,上述的分析,即使在城市,升大學機會多的地方,不也一樣適用?筆者當舍監的時候,就遇過來自上海的大學生:「我一直很有目標,就是要進一所好大學。現在達到了,感到生活沒有目標了!」升學的目標,剝奪了她夢想的空間。

本文內容,多處摘自潘江雪:《有效的愛》,2022年。謹此感謝潘女士同意。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