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真相時代的輪迴與救贖

2019至2020年的政治風波後,香港不少人遭逢到一種絕對價值的崩塌,陷入了虛無主義的狀態。後真相時代的出現,令人們只能在虛無主義中不斷輪迴,無法解脫。

近日鬧得全城火熱的莫過於《給19歲的我》風波──公映前贏盡口碑,公映後學生的萬字長文被刊出後,電影卻遭到全民聲討,被迫暫停公映,簡直是從天堂一下子掉進了地獄,恍如一齣逆轉劇。另一邊廂,隨着民主派「35+初選」案開審,控方證人曝光,又變成了一場全民大公審,對控方證人的人格未審先判。兩件事反映出即使香港經歷巨變後,後真相時代並沒有因此而離我們而去,反而愈演愈烈,其邏輯已流進了社會的血脈裏,刻在人們的骨子裏,恐怕難以回頭。

從不是真相到沒有真相

「後真相」(post-truth)一詞固然是由來已久,起初人們傾向從謊言或欺騙的方向去理解這個概念,但到後來卻漸漸往沒有真相這個方向去思考。皆因「後真相」是「訴諸情感與個人信念比客觀事實更重要」──人們寧願製造或相信一些符合自己期待的「真相」,也不願意相信現實,這樣真相便難以找到。

電影《罪後真相》(The Post-Truth World)透過劇情,得以較清楚地向觀眾闡述這種嶄新的狀况:電影最重要的信息是「你只要相信,就是真實」──每個人心目中,早已設定了一個「真相」,所以結果就變成沒有真相,一切都是我們的選擇性認知,這徹底顛覆了「事實勝於雄辯」這道理,變成「雄辯勝於事實」,令「真理不一定愈辯愈明」。不幸地社會上大部分人仍相信「事實勝於雄辯」和「真理愈辯愈明」等認知,令操控「真相」所帶來的利益與傷害以倍數地增加。

對於這種沒有絕對可信的真相和本質價值的狀况,其實尼采早已預言甚至發現。尼采認為那種放之四海皆準的「客觀的真理」根本不存在,那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假設。如果說有誰能看到這個絕對的客觀真相,那只能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但別忘了,「上帝已死」。

尼采有一句名言:「沒有事實,只有詮釋。」既然絕對真相不可能確定存在,那麼所謂真相只能是人從自身的視角來看事情的結果,更準確地說,是視角製造了真相。而視角都是由持有它們的人的偏見、欲望和利益所塑造的,都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因而這些偏見、欲望和利益的背後是「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因此,尼采的哲學認為,「存在一個客觀真相」是哲學上的錯覺,在最壞的情况下,會出現在道德或真理的幌子下,「真相」被操縱和利用,這也是在後真相政治中經常發生的情况。

尼采有一句名言:「沒有事實,只有詮釋。」(Wikimedia Commons)
尼采有一句名言:「沒有事實,只有詮釋。」(Wikimedia Commons)

虛無主義與後真相時代的雙重輪迴

尼采也說道,一旦人失去了可信的東西,就會失去目標和動力,難以找出活着的意義,尼采將這種狀態稱為虛無主義。他亦清楚意識到他所處的時代是個走入虛無主義的時代,還預言虛無主義將是「今後兩個世紀的歷史」。

2019至2020年的政治風波後,香港不少人也遭逢到一種絕對價值的崩塌,陷入了虛無主義的狀態。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中,認為人在經歷道德、信仰、價值幻滅的虛無主義後,應該將心境轉向一種「積極的虛無主義」,使自己得以面對心中的價值意義,以此活出自我。但是後真相時代的出現,只促進了操控「真相」的人的權力意志,卻大幅削弱了人們的主體性,令這種心境轉向無從發生;人們只能在虛無主義中不斷輪迴,無法解脫。

後真相時代在香港造成這種轉化困境,主要是透過人們的「受害者」心態和情結:有些人在遭遇困境擊潰重創後,便會沉淪在受害者心態中,對自己的受挫和受傷無能為力,懷着巨大的冤屈和不甘、憤怒和痛苦。這種扭曲的挫折情緒會轉為強烈的恨意和憤怒,令個體無法察覺及體悟自己所面臨的困境能如何轉化,反而陷入對這世界報復、破壞和攻擊之中,而變成「加害者」。

在《給19歲的我》風波中,我們就看到因這種扭曲情緒而產生的價值翻轉──人們從一開始支持這齣描述學生的電影,到後來得悉張婉婷加入了政府的「推廣香港新優勢專責小組」,便發生了「強者─弱者」角色身分反轉,立刻轉為對張婉婷口誅筆伐,而「真相」就是學生權益不受重視。過程中只見「帶風向的人」利用人們的受害者情結任意顛倒價值,鼓勵報復和攻擊,令從眾變成加害者和鯊魚群。然而,這種操控只會成為人們轉化的阻礙,讓個體陷入無限的負向循環中,逐漸喪失活着的動力和意義。

「強者─弱者」角色身分反轉,令《給19歲的我》牽起風波。(《給19歲的我》Facebook圖片)
「強者─弱者」角色身分反轉,令《給19歲的我》牽起風波。(《給19歲的我》Facebook圖片)

有裝睡的人 自然會有造夢師

上述這些觀點是筆者從人格原型的理論中歸納出來的,筆者同時也發現在後真相的大環境中,特別容易令人們耽溺在「天真者」和「孤兒」這兩個人格原型中(可參見皮爾森Carol S. Pearson的「6種人格原型」,後面4種為「流浪者」、「鬥士」、「殉道者」、「魔法師」,後來演化到12種)。這6種人格原型本來是我們一生中需要經歷和轉化的,但後真相時代卻容易令人停留在前兩種「天真者」和「孤兒」原型中,無法邁向往後的階段。

處於「天真者」人格原型階段的人,執着於理想的幻想世界,因此他們會一直去迴避外在現實世界的真實運作;而「孤兒」則是拒絕接受殘酷的存在,不想承認某些情况已發生,不斷地懷抱回到過去「天真者」的幻想世界,怎麼也不願意清醒。簡單來說,後真相時代更容易強化他們逃避、否認、合理化等自我防衛機制,讓他們或外界製造一些符合自己期待的消息,代替相信現實,藉以遠離現實世界。

不幸的是,由於這些人要逃避世界的殘酷現實,渴望回到過去的「伊甸園」裏,於是便出現了專門回應他們這些需求的人。這些應運而生的「造夢師」一是以保護之名控制不願意清醒的人,以免他們遭遇什麼無法應付的打擊及挫折,讓他們逗留在自己的慣性想像之中;另一種就是把他們視為好欺騙及操縱的對象,有計謀地從他們身上任意索求──坊間很多KOL其實也是靠這些手段為生的,但萬變不離其宗,其手法總是離不開「你只要相信,就是真實」這一點。

怎樣叫醒裝睡的人?

《金剛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佛祖似乎早已洞悉「客觀真相」不可能存在,且不說「相」本來就是個佛教術語,但佛學對於人被諸相所迷,好像就只有叫人明心見性、不要執着這些辦法。可是在後真相時代裏,人們故意把假相放在心中不除,且有太多人在背後推波助瀾,那還有什麼辦法?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袁彌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