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文:〈兩代人的關係──父與子〉
詩人北島在《父子》這篇文章中,記述了自己和父親在過去50多年的關係變化,跌宕起伏,相當符合心理學家的5段父子關係論。
首先是孩童時期,父愛如山,爸爸是自己的偶像。
「小時候父親很有耐心,總陪我玩,給我講故事」;
「我緊緊抱住他,怕他跳車。到了托兒所門口,他在地上打滾,我只好硬把他抱進托兒所。他看見阿姨才安靜下來,含着眼淚說了聲『爸爸,再見』!」
然後漸漸長大,加上複雜世情和家庭衝突,反叛期就開始了,
「轉眼間,父親似乎獲得風暴的性格,滿臉猙獰,喪心病狂,整個變了個人。我堅定地站在母親一邊,因為她是弱者」;
「我還是衝到父母中間,瞪著父親,充滿了敵意。這是他沒料到的,揚起巴掌停在空中」。
硝煙之外,也加插着溫馨片段,
「父親蹬平板三輪車,我坐在麻袋上,為勞動的收穫驕傲,更為與父親平起平坐得意」;
「父親為我點了焦溜丸子,為珊珊點了紅燒魚。他喝了瓶啤酒,微醺地對女服務員說,這是我兒子女兒,你看我多福氣」。
然後衝突繼續,
「一天晚上,父親終於爆發了……他把畫從牆上扯下來,撕成兩半。旁邊正好掛着我叔叔趙延年為父親作的墨線肖像畫,禮尚往來,我順手狠狠摔到地上,鏡框碎裂」;
「每次爭吵,往往以同樣的方式告終──他打開大門叫喊,『這不是你的家,給我滾出去!』」
家中發生了大事,自己結了婚,就到了漫長的進化期,
「(妹妹遇溺死亡)我緊跟在父親後面……。他老淚縱橫,喃喃自語,我衝動地摟住他一起痛哭,並保證今後再也不跟他吵架了」;
「1980年秋,我結婚搬了出去,與父親關係有了明顯改善」;
「父親1990年退休,明顯見老了,身材抽縮,滿口假牙。大概互相看不慣,我跟父親還會鬧彆扭,但很少爭吵,相當於冷戰。有時出門散步,我故意推着母親疾走,把他遠遠甩在後面,回頭看他弱不禁風的身影,又心生憐憫,放慢速度」;
「自80年代起,我和父親的地位顛倒過來──他對我幾乎言聽計從,至少口是心非。我們從未真正平等過,有時我多想跟他成為朋友,說說心裏話什麼的,但發現這不可能」。
時光荏苒,父親走到了人生盡頭,他們也走向了最後的和解,
「(2001年)病榻中的父親一見我孩子般大哭,我坐床頭緊握他的手,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晚上回家,我在床頭陪他一會兒,把紅酒倒進玻璃杯,讓他用吸管嘬幾口,享受這人世間的那點兒醉意。……我多想跟他說說話,但這會讓他情緒激動,因無法表達而更痛苦。每回看到那無助的眼神和僵硬的舌頭,我心如刀割」;
「第二天我就要返回美國了。中午時分,我餵完飯,用電動剃鬚刀幫他把臉刮淨。我們都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他舌頭在口中用力翻卷,居然吐出幾個清晰的字:『我愛你。』我衝動地摟住他:『爸爸,我也愛你。』記憶所及,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說話。」
在這篇文章之中,北島對於父子的「遺產期」溯源反思,感觸深刻,韻味悠長,
「其實,幾乎每個中國男人心中都有個小暴君,且角色複雜:在社會上小暴君基本是衙役順民,不越雷池一步,『人闊臉就變』,對手下對百姓心狠手毒,這在歷代造反者身上尤其明顯,關鍵是轉換自如,無須過渡;在家中小暴君必是主宰,無平等可言,不僅老婆孩子,甚至連男主人都在其股掌中。」
「直到我成為父親,才意識到這暴君意識來自血液來自文化深處,根深蒂固,離經叛道者如我也在所難逃。回望父親的人生道路,我辨認出自己的足跡,亦步亦趨,交錯重合──這一發現讓我震驚。」
這就是中國式父子的第五定律,如此「亦步亦趨」、「交錯重合」,也「在所難逃」。
是的,猶如宿命的傳統,就好像左右着滔滔河水的那股暗流。河水表面上的變化,離不開底層那不動聲息,根深柢固的暗湧。我們或佇立岸邊,或置身其中,只能看到變化無常的河水,心緒跟隨起伏不定,總以為一切都是人的問題,卻忘了在暗流面前,人是如此微弱及無能,甚至相當可憐。
即使終有一天我們似乎想到了什麽,那條河也許已快將乾涸,露出了光禿禿的河床,甚至不留下一絲痕跡。
如此來説,中國傳統男性真是既苦又難。社會角色早已命定,再加上心理上的拙於表達,都令父輩們在家庭溝通上,有心無力,張口難言,事倍功無半。說真的,他們其實也不懂,也沒有誰手把手的教過他們,如何做個稱職的父親/丈夫。
以上説來清楚,但是人生中的體悟或者所謂的智慧,往往都是後知後覺,是要付出成本和代價的。真正決定父子關係的,還要看兩個人的緣分。
在人際關係中,家庭關係最為複雜,變數最多,變化也最大。局中人猶如孤零零的珠子,在傳統、家庭和命運所構成的輪盤上不斷轉動,能否相知相遇,有的時候是身不由己,也無能為力。輪盤何時轉動,何時緩慢,甚至何時停下來,都無法控制。
人力在宿命面前,是如此的無助和乏力。
如此看來,北島還是幸運的,他的經歷雖然折騰,但内心世界還是能與父親時而相遇,擁有許多美好回憶,甚至能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上,共同達到最終的和解。
這就是緣分。
根據佛教的看法,宇宙間的一切現象是由「因」和「緣」所促成,故此「緣分」只是機率性的巧合。有緣固然歡喜,但無緣也不用太過遺憾。時機不到,怎麽也難以契合。
我等皆凡夫俗子,難以參透「因緣」,即使真的明白了,也許未必是件「好事」。因為這樣很可能成了沒有多少感覺的旁觀者,已不再是「人」了。
擱筆之際,我恍然想起歌神許冠傑在《浪子心聲》中的一句歌詞,淺白通俗,但也言簡意賅,說清楚了一切的緣分規律──「命裏有時終需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歌詞中並無解釋,更乏良策,只是告訴我們在面對人生現實的時候,所應該有的態度。
看待任何關係,也只能如此,包括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的父子關係。
父與子 2-2
(編按:這篇文章為作者於2022年3月撰寫的〈父與子〉增訂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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