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有那種Déjà vu的時刻,在紐約被野口勇博物館驚艷了之後(請參看作者的上一篇文章〈紐約的秘密花園〉),沒想到很快又鬼使神差地看到大量他的恩師、現代主義雕塑大師康斯但丁∙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1876-1957)的作品。不是在大都會,不是在MoMa,而是在賓州的費城藝術博物館(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真是意外的驚喜。
話説筆者離開紐約,驅車一個多小時到費城停留一晚。匆匆忙忙,卻發現本來以為只是順路逛一下的費城藝術博物館,卻有着全美最多最精彩的布朗庫西和達達主義鼻祖──馬塞爾∙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的作品。讓我驚訝之餘,好奇心都被勾引了起來,為何是這兩位,為何這麽多現代藝術精品在費城?
美國最早的美術館
費城,不用筆者絮叨,稍為了解美國歷史的,都知此城是東部重要城市,跟美國獨立戰爭緊密相關。它曾是美國建都華盛頓前的首都,也是美國憲法誕生之地。老城區的中心就是獨立廳(Independence Hall)和自由鐘 ( Liberty Bell),向各方遊客傳達着美國的「愛國教育」信息。
在這樣一座富有歷史的城市中,費城藝術博物館也是此城歷史的重要一部分。1876年,費城舉辦世界博覽會,也稱「美國獨立百年博覽會」(Centennial Exposition)。此館為配合該盛事而創立,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美術館, 也是美國最大的美術館之一。1928年該舘遷到現址,以氣勢宏大的古希臘神廟式建築而聞名,綽號「本傑明·富蘭克林公園大道上的派特農神廟」。在費城,這種仿古希臘式的建築特別多,一方面當時城市建設時正好是北美建築風格上的希臘復興時段,另一方面據説也是因為當初富蘭克林這些開國元老極其嚮往古希臘的民主精神,有意將古希臘這種宏偉的神廟風格帶入他們手中正在興建的這個新國度,其實這兩者大概也是互相影響的。
一進到博物館華麗的大廳,極高的中庭,中間一條長長的台階盡頭樹立着一座金色的女神雕塑,整個感覺很像是盧浮宮。盧浮宮的雕塑是無頭的古希臘勝利女神尼克,費城的則是美國雕塑家Augustus Saint-Gaudens於1892至93年間製作的雕像《戴安娜》。這座金色的雕像成為了費城藝術博物館的女神,以她為中心,對稱延展至二樓。而筆者站立之處,入口的天花板下懸掛着一個巨大的現代雕塑,那是美國動態雕塑大師Alexander Calder於1964年製作的《鬼魂》(Ghost),它的現代感與整個建築的古典氣氛形成極大反差,揭示着這座美術館在藝術收藏上的跨度。
這座美術館館藏24多萬件作品,以豐富的法國印象派館藏而聞名。尤其是塞尚的作品,它和緊鄰的私人博物館──巴恩斯基金會合起來收藏了全世界最多的塞尚作品。博物館的260廳到261廳,全是塞尚、梵高和畢沙羅等藝術家的一流作品,264廳中更是塞尚存世最大尺寸的作品──《浴女們》(The Large Bathers),此為3個版本中的其中一幅,另外兩個版本分別藏於倫敦國家美術館和相鄰的巴恩斯基金會。雖然筆者去了全世界那麼多美術館,對如此高質量的塞尚藏品還是大吃一驚。
一對妙人兒
細細看完塞尚的《浴女們》,往右轉,就進入了現代藝術作品部分,也是這個美術館的傳奇所在。展出中和館藏的上千件作品,全部來自於一對美國重要藝術收藏家伉儷──Louise和Walter Arensberg上世紀中葉的捐贈。相比於館藏的總數量,這批捐贈似乎佔比不大,然而,它成就了費城藝術博物館成為全世界最重要的布朗庫西及杜尚作品收藏美術館,沒有「之一」。
Walter Arensberg 1878年出生於匹茲堡一個鋼鐵公司總裁和大股東的家中,卻走上了藝術評論和詩人的道路。 1913年起他和太太Louis Arensberg開始收藏現代藝術作品,並成爲杜尚最忠實的贊助人和朋友。通過杜尚,夫婦倆也收藏了其他現代藝術大師和杜尚藝術家朋友的作品,其中就包括了杜尚介紹給兩人的法國雕塑大師布朗庫西。
從1913年到1950年,這對夫婦所收的藝術品數量之多,以至於在他們好萊塢的寓所裏從門廊到洗手間,堆滿了各種作品。Walter在晚年和朋友的一次交談中坦承:「我們從來沒有提出或想過要建立起一批收藏──我們喜歡過的東西真的很多」。這對夫婦真正是一對妙人兒,是天下做藝術收藏中最出色的那一批,他們有錢:家族有基金;有品位:在哈佛受教育,自身酷愛文學藝術;有熱情:喜歡的東西就要買下來;有閒:不僅是收藏,還愛交朋友,自己家直接搞成了達達派藝術家的沙龍。筆者以前經常和想要收藏藝術品的朋友開玩笑,說收藏藝術品真的就是要這種 「白相相」心態,還有最好有很多的錢。
這一類收藏家自家不缺錢,很少想過要將收藏變成錢,反而到最後不捨得藏品四散,一般都會創立一個基金會委託專業人士管理或直接捐獻給博物館。所以,Arensbergs夫婦將這批藝術品捐獻給美術館是必然,但給到費城美術館卻是機緣巧合。上世紀40年代,這對妙人兒已經步入晚年,開始為他們的收藏尋找一個永久的家園。1944年,他們就近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簽署了贈與契約,但規定了學校要為他們的收藏品建立一座合適的博物館。
1947年的秋天,顯然博物館毫無蹤影,這張贈與契約也因此作廢。之後,Arensbergs夫婦開始和10多家美術館機構接觸談判,包括Walter的母校──哈佛大學博物館、國家美術館和芝加哥藝術博物館等等。費城藝術博物館當時的總監Fiske Kimball深知機會不容錯過,在多次邀請參觀和盡力爭取下,1950年聖誕節後,Arensbergs夫婦1000多件收藏終於花落費城。
這對夫婦對20世紀現代藝術收藏之廣,不僅在美國,在全世界的私人收藏中都是首屈一指的。2020年,一本專門研究他們的書籍Hollywood Arensberg*由蓋蒂研究所出版,這本書從一個房間到一個房間、從一面牆到一面牆地重現了他們的浩瀚收藏,也重現了他們和當時那些現代藝術家們的時光。
博物館如果沒有上乘的收藏品,再好的硬體也只是一個空殼。籌措大量捐款從市場上購買作品和接收一批高質量水準的收藏捐獻一向來是博物館擴大藏品和提高知名度的兩個重要手段,但前者本來就是一個考功夫的活兒,後者更是可遇不可求。 以作者在全世界參觀大小美術館的淺薄個人見解,費城藝術博物館的這批Arensbergs收藏是無法估價的寶藏,這批寶藏現在身價已經不菲,其稀有性更隨着時間的推移而遞進。世人對Arensberg夫婦愈來愈多的研究,這對妙人兒的故事甚至有一日被搬上熒幕,這批收藏將會愈發增添傳奇色彩,從而幫博物館引來一代又一代的粉絲。
布朗庫西──定義了現代雕塑之人
在這批珍藏中,先説説布朗庫西。這位出生於羅馬尼亞,頭像最終被印在了50面值法郎上的法國藝術家,是開創現代主義雕塑的大師級別人物。羅丹時期的雕塑家先用粘土做成模具,然後灌注青銅成形,或是僱請助手雕刻成大理石。布朗庫西則不然,他1907年做過羅丹工作室的助手,一個月後就離開了。他更喜歡使用木頭、大理石等材料來直接創作,他覺得「在雕塑家的手中,材料延續了它的自然生命」。
布朗庫西的雕塑是革命性的、劃時代的,他將雕塑一貫來重形體這個傳統完全打破,將形體極度簡化,捨棄具象元素和對外觀的再現,強調內在和更高層次的解讀;他的藝術理念反映在簡約的造型中,從而使得成品總給人以「回到原始」的感覺,也有人稱他為做減法的大師。
布朗庫西不僅善用各種雕塑材料,而且擅長融匯不同的藝術元素,史前與古典、傳統與現代、具象與抽象、立體派和超現實主義等等。另外,他也創造以幾何模組重覆累積的方法來雕塑,深刻影響現代抽象雕塑的發展。他的理念和雕塑的手法直接影響了很多藝術家,比如賈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亨利‧摩爾(Henry Moore)、馬克思‧恩斯特(Max Ernst)以及米羅(Joan Miro)。也正如筆者的前文中提到,野口勇曾「一見鍾情」於布朗庫西的作品,獲得古根漢基金獎學金後遠赴布朗庫西巴黎工作室擔任助理,在布朗庫西的指導下學習石雕技巧。
Arensbergs夫婦極愛布朗庫西,在他們荷里活的寓所,他們會專門為一件新的布朗庫西作品改動整個房間,比如特意加一個壁龕來突出雕塑的美感。布朗庫西的大部分代表作被這對夫婦收入囊中,然後這44件作品全數捐給了費城藝術博物館。以布朗庫西2017年的佳士得拍賣價5700萬美金來計算,這是一筆何等的財富!博物館方面應該是要再三多謝當時的總監Fiske Kimball。
博物館專辟288廳展出布朗庫西的作品,在盡頭的穹頂之下,放置着4件不同時期的代表作──《空間之鳥》(Bird in Space)、《吻》(The Kiss)、《空間之鳥(黃鳥)》(Bird in Space [Yellow Bird]) 和《波嘉尼小姐3號》(Mademoiselle Pogany III)。《吻》創作於1907-1908年,是布朗庫西早期最著名的作品。相較於羅丹在1882年左右所作的《吻》(The Kiss),這件作品展現了完全不同的風格。
羅丹的《吻》表現但丁《神曲》中第一次擁吻的戀人,具有敘事性的內涵; 兩個戀人擁吻的動態優美,肌肉骨骼的表現宛如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而布朗庫西的《吻》則童趣十足,簡單卻又讓人拍案叫絕。它基本保留了方形石塊的形狀,只簡單雕琢出兩個人的上半身,環抱的手臂完全無視人體結構,中間一道直線凹槽劃分了兩人,卻又表現了兩人的緊密結合,形成兩個眼睛相對、兩個嘴巴相接的有趣形象。乍看之下,兩個眼睛與嘴巴又像是一只正面的眼睛與嘴巴從中對剖,好像是一體的兩部分。
《空間之鳥》則是布朗庫西在1923至40年間創作的系列,存世共有16件《空間之鳥》,有些是石材,大多是拋光黃銅。在這一系列中,布朗庫西並不停留在鳥的優美形體上,而更想要在造型上傳達鳥的飛翔和自由這個概念,簡單來説,如果說畢加索在20世紀初顛覆了繪畫傳統,而布朗庫西則重新定義了雕塑。
關於《空間之鳥》有一則非常有趣的軼事。根據美國1922年的關稅法,進口的藝術品可以豁免關稅。1926年,由杜尚(Marcel Duchamp) 護送,20件布朗庫西的雕塑作品從法國遠渡大西洋運抵紐約計劃展出。然而美國海關官員因為這件叫做《空間之鳥》的作品根本不像鳥,就認定它是「黃銅製廚房用品」,必須課徵關稅。
媒體和藝術圈相繼報道這則新聞,有的批判這些雕塑品毫無藝術意義,有的則讚賞布朗庫西創造了前瞻性的簡約造型。最後,美國海關同意以「廚房用具及醫院用品」的進口分類,將《空間之鳥》和其他雕塑作品放行,展覽才得以進行。這個事件結果令到布朗庫西未展已紅,聲名大噪,壞事變好事。
杜尚──更像思想家的藝術家
最後説説杜尚。這批Arensbergs的寶藏中,最大的焦點當然就是他們的好友杜尚的作品。因為這對收藏家夫婦和杜尚之間的緊密關係,杜尚一生每一個時期的代表作都能在費城藝術博物館中找到。Arensbergs還捐贈了相關書信、圖冊等各種文獻,成就了全世界最龐大且完整的杜尚收藏,使得今日所有對杜尚的研究是無論如何繞不過費城這座博物館。
很多人對杜尚的了解是非常粗淺的,也許看過他那個叫做《噴泉》(Fountain)的小便器,大多很不以為然,也對杜尚所帶動的達達主義一知半解,並嗤之以鼻。然而,杜尚在現代藝術上的地位是舉足輕重的,他是20世紀實驗藝術的先鋒,對西方藝術走到今日的面貌有着重大深遠的影響。
因為藏品太多,費城藝術博物館的282廳只展出了收藏中最重要的一些杜尚作品。進門左側牆上掛的就是他受立體主義影響,又被立體派畫家認爲是未來派的成名作──《下樓的裸女一號》和《下樓的裸女二號》。這些作品取材於攝影作品,杜尚其實在研究如何將時間和空間體現在靜態的畫作中。如此一個到今日都不過時的研究課題,可以想見,在1912年杜尚提交給法國沙龍展時會是怎樣地雷倒了當時的遴選委員會。這個展室的另外一邊,則是杜尚的著名裝置藝術品《大玻璃》(The Bride Stripped Bare by Her Bachelors, Even [The Large Glass])。
流連其中,筆者實在佩服Arensbergs夫婦的收藏眼光,能夠在20世紀初葉,當杜尚作品普遍被認為是「混亂」和「垃圾」時(這些作品從今天看來也不是一般觀眾容易理解的),他們已經成為了他的頭號好友及最堅定的支持者。1917年,在Walter Arensberg和另一位未來主義畫家約瑟夫∙斯特拉(Joseph Stella)的陪同下,杜尚在紐約第五大道118號的J. L. Mott工坊那裏購買了一個標準的貝德福郡型(Bedfordshire)小便器。 然後,杜尚在其側面簽上”R. Mutt 1917″(R·馬特,1917年作)作為署名,假扮是賓州的一位藝術家,直接就當成作品提交給了紐約獨立藝術家協會的首次展覽。
這個石破天驚的作品當然被獨立藝術家協會理事會認定根本算不上是藝術,因此拒絕展出。杜尚對此抗議並宣布退出紐約獨立藝術家協會,Walter Arensberg和杜尚同進同退,也宣布退出協會。當然,此作之後所引起的對「何為藝術」的辯論對現代藝術帶來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它也被視為現代藝術中寓意最為複雜的作品之一。由此可見,杜尚是一位更像思想家的藝術家。
正如藝術經銷商Francis Naumann的評價:「99.9%的藝術品只是愉悅視覺的,而對於杜尚來説,他只想穿透眼球2英尺去觸及思想。」杜尚是如此地前瞻性,如果沒有Arensbergs夫婦的慧眼和對他的支持,我們今天就不可能在費城美術館看到他一生的發展脈絡和對現代藝術探尋的清晰歷程,後世對他的研究也不可能就此展開。由此可見,在藝術長河中,藏家和藝術家之間的相輔相成,藏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何其重要。
藝術品、藏家和博物館
世界上的博物館有各種形態,可以像西班牙畢爾包那樣,因爲一座工業城市衰落後要浴火重生,另闢蹊徑邀請古根漢藝術基金設立了分館,自此吸引大量遊客;也可以像洛杉磯前幾年才開館的The Broad那樣,一對慈善家夫婦,為了永久呈現自己的當代藝術收藏,直接按照自己心思蓋了一家美術館。
而費城藝術博物館可以算的上是藝術品、藏家和博物館3者完美關係的典範,也讓筆者聯想到了香港M+博物館的風波。M+博物館藏品8000多件,其中1510件,大概近五分之一來自於中國當代藝術收藏家、前瑞士駐華大使希克(Uli Sigg)。希克將多年來收集的大部分藏品捐贈給了M+博物館,另47件作品則以M+博物館出價1.7億元港幣收購。本來這是一次藏家和博物館之間雙贏的極好例子,然而那次捐贈和收購之後所招致的抨擊,再加上去年M+開館前後其中一些作品所帶來的社會層面的廣泛爭議,都其實説明大部分公眾對這3者關係的高度不理解。
博物館只是一個空間、一個載體,如果沒有有分量有主題的藝術品,那這個空間就是一個無用或蒼白的空間。M+如果沒有收藏家的藏品做為基礎,不知要從何處徵集這麼成體系地反映中國當代藝術40年發展全貌的藝術品?又要多花多少公帑、多長時間才能徵集完成?希克去年在爭議聲中發表個人聲明,希望香港部分人能抱開放態度來理解當代藝術。而筆者認為香港人更應該理解的是博物館和藝術品應超越當下時空這個特質,我們不僅是要對藝術品寬容,更要以宏大的歷史觀去看待博物館和藝術品。因為到最後,我們都會消失,而博物館和藝術品比我們更長久,我們的後代將通過它們看到今日的我們和社會,從而理解及認識我們,這不是一家博物館的最終目標嗎?
站在費城博物館博物館高聳的穹頂下,筆者讚嘆這家博物館穿透歷史的眼光和Arensbergs夫婦的不凡品味,相信 M+博物館和希克也都會有那麽一天。
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
Address: 2600 Benjamin Franklin Parkway, Philadelphia, PA19130
Hours: Thurs–Mon 10am–5pm;Fri 10am–8:45pm;Tue–Wed closed
*Hollywood Arensberg: Avant-Garde Collecting in Midcentry L.A., by Getty Publications,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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