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museum is, I suppose, a repository against time.
我認為,一家博物館是一個與時間抗衡的知識庫。──Isamu Noguchi, The Isamu Noguchi Garden Museum
野口勇,《野口勇花園博物館》*
確定要去皇后區嗎?
疫情讓旅行停頓了兩年多,這個暑假終於飛了一趟北美,從多倫多到美國東西岸,報復性地跑了不少地方,當然也參觀了不少美術館。 這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紐約的野口勇博物館(The Isamu Noguchi Garden Museum)。 對,你沒看錯,就是那位Akari燈具的設計師!以至於我尚在回港後的隔離酒店中,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將這次的精彩探秘分享給香港的讀者。
其實,在紐約,要去參觀的美術館實在太多,每一個美術館又因為經常有不同的特展,值得一跑再跑,比如MOMA、大都會、古根海姆等等,連陳丹青在《紐約瑣記》中都說他自己留在紐約就是因為太多畫展看。本來想着再去逛逛幾大博物館,卻在出行前一個月收到了一長串必去美國小衆美術館「執漏」名單,而紐約的野口勇博物館就在名單之首。「你會喜歡它的!」我這位西班牙藝術經理人好友愉快地在WhatsApp上打來一長串的笑臉emoji和驚嘆號,”Don’t miss it!”
到了紐約第二天,先是和3、4年沒見的金融業朋友一家在上西區吃了一頓豐盛而愉快的早午餐。 當他問起我下午的計劃,我答他我要開車去皇后區看一個博物館。他用非常遲疑的口氣再三問我:「你確定嗎? 我們住曼哈頓的,從來不去那個區。」這雖然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説法,卻讓我覺得似乎不是去參觀一個博物館,而是要去探險,心下平添了幾分忐忑。
當然,我了解朋友的擔心。皇后區是美國最多元種族居住的一個行政區,以地鐵和幾條橋梁和曼哈頓連接,因爲有大量不同國家的移民居住,造就了在文化上的多樣性和包容性。很多著名的藝術家、演員和導演都在這裏居住過。然而,也正因爲大量的移民,皇后區一直讓人有比較亂的印象。除了去機場,甚少有遊客會跑去皇后區。
事實上,當我開車跨過東河,來到博物館附近的街區,要不是Google Map堅定地指引,我都以爲我走錯路。可能是大中午,盛夏的街頭沒啥人,路邊有幾位梳着髒辮的小哥不知在幹啥,自我腦補了無數荷里活電影場面,我差點掉頭開車走人。
然而,看着像倉庫區的地方,突然前一個街口出現了一棟特別的三角建築,轉入街角又見一整片爬滿了常春藤的灰色外牆,而路邊葉子已經微微轉黃的銀杏樹下,街道安靜低調地像是去了東京青山區的某條小街。我知道我的探秘就要開始了,而且我已經確定我會喜歡上它。果然,這就是野口勇博物館。
一切均是雕塑
不知是不是疫情關係,博物館限定了每一個時段的人數。 雖然貌似遊客不多,我們幾個walk in的參觀者,被要求在狹小的接待處等了一會兒(強烈推薦讀者可以上網預定參觀時間,方法請參看文後的連結)。通向博物館的小門緊閉着,讓我特別期待門後的驚喜。中國人欲揚先抑的哲學,在日本建築師手裏被運用得最成功。接待處愈小,愈是簡樸,一般正式的空間就會呈現愈大的反差。
果然,當接待處的職員為我們打開通向正廳的門,一個高挑而曲折的空間撲面而來,在這個空間中,擺放着各種野口勇的大型玄武岩或花崗石雕塑。這些雕塑融合着很多對比元素:傳統和現代的概念、淺色和深色的材料、平滑和粗獷的紋理,跟突出和中空的形狀。它們都似乎是對立和矛盾的,卻又如此和諧和平衡,強烈地引人駐足細看每一件的名稱並體會箇中含義。
從入口處慢慢地向左邊最角落走去,你會被明亮的光線一直吸引着,進入一個完全沒有屋頂,向天空打開的三角半開放空間。幾棵白楊在這裏探出牆外,熱烈地向着天空伸展,夏末的光順着葉子和牆邊照射下來,在灰色的地上撒下斑駁的影子。在光影搖曳中,一座名為「Brilliance」(光彩)的大型雕塑被擺放在此處,也好像想要向光的方向努力生長。沉默的雕塑,卻因為那個藝術家創造的環境仿佛有了默片般的故事,讓人浮想聯翩,不願離去。
在這個曲折大廳的右邊連接着藝術家以前的工作室改建成的展廳,共兩層。在不同的空間裏展示着各種不同類型的作品和一些特展。一樓最大的兩個展廳展示了野口勇各種材質的雕塑作品,包括大理石、花崗岩、木和石材混合及不同的金屬。他的作品充滿着東方哲學的底蘊,但也看得到他抽象派、立體派、超現實主義、達達主義等各種流派對他創作的影響。走上二樓的展館,其中一個展廳展出了野口勇獨特的舞美設計,他為美國舞蹈家瑪莎·葛萊姆(Martha Graham)設計舞台和道具,合作長達30年。
旁邊的展廳則是他最被大眾所熟悉的家具設計,包括標誌性的Noguchi Coffee Table。野口勇咖啡桌為著名的德國家具品牌Herman Miller設計,三角圓弧形玻璃作為桌面,兩片抽象形體的實木為底座,長得一樣卻上下顛倒,一個以側為背支撐,一個以其中一腳為支撐點,微妙地達到了和諧,就像是維持宇宙萬物運行的陰與陽一般。藝術家曾説:「一切均是雕塑。任何無阻礙的孕育於宇宙間的物質和想法,在我看來都是雕塑。」這也是他家具設計的底層邏輯,在他眼中,咖啡桌和其他雕塑作品沒有不同。
另一方面,野口勇有一個經常提及的創作理念:”Subscapes”(子景觀),指的是人打破平時觀看世界和現實的角度,發現沒被看到或暗藏的景觀。這咖啡桌也是這個概念的典型體現,如果從桌子底下通過透明的玻璃觀看,會有大量從沒被認爲有可能的觀景體驗。這兩個展廳和旁邊另一些展示小件雕塑及設計作品共同組成了名爲Noguchi Subscapes的特展,向參觀者全方位展示這個概念的由來、運用和創作結果。
雕塑、景觀和人
走出室内展覽空間,就步入了一個不大卻極美的雕塑花園。庭院的正中間是一棵樹冠茂盛、鬱鬱葱葱的椿樹。大師的各種雕塑被放置在不同的角落,各成獨立的小景,也和整個花園和諧地融合在一起。樹下,雕塑旁,簡單放置着一些像是未完作品的石料和木長椅,質樸可愛,讓參觀者可坐下來,或欣賞、或休息;或冥想、或交流,成爲整個花園的一部分。
我走在花園中,被流水的聲音吸引。在小徑旁,藝術家取料花崗石,做成一個古樸的類似石井狀的雕塑,象徵着思維的清水不停從井口中湧出,潺潺流下,創造出如傳統日式山水庭院般的流水之景,靜寧卻又充滿生機。流水聲聲,像是永動的生命之泉,靜賞滿園哲學意境的雕塑,實在是靈性之美的最高享受。只有雕塑沒有流水,或是只有流水沒有雕塑,這座庭院都不夠完美。身在其間,在如此炎熱的夏季,清風徐來,明顯比紐約市區別的地方涼爽得多,不禁讓我感嘆,不知紐約有多少人知道這裏有一個如此美麗的秘密花園。
正想得入神,一位工作人員笑吟吟地打斷我,問我是否想參加她們即將在花園裏舉行的詩歌寫作工作坊。因爲行程匆匆,我婉拒了。當我又繞了一圈室内再回到花園,太陽已經漸漸弱了,樹影婆娑,微風輕輕地撫弄着樹葉兒。工作坊已經開始了,6、7位遊客正圍繞一位長髮的中年女子坐在花園一角,言笑宴宴地在輕聲討論。他們如泰戈爾的《飛鳥集》中傍晚彈琴的神之僕人,仿佛正在神的花園中準備吟唱出最美的詩篇。在這一刻,我突然體會到了野口勇的終極的雕塑理念:那就是連接物體、空間和人的關係,這些連接讓觀者所產生的環境感知遠超過了環境各部分的總和,並將人類的意識擴展到了相像中的景觀。這座庭院是一位日裔美籍雕塑家從東西方文化中汲取靈感,獻給世界的心靈極緻之作。
「斜杠青年」野口勇
能創造出這樣一個美麗秘密花園的藝術家──野口勇(Isamu Noguchi,1904-1988)是一個傳奇,一位理想主義者。他既是公認的雕塑大師,也是設計師、園藝師、陶藝師、攝影師、傢俱設計師及舞美設計師。拿今天的時髦詞兒,他就是一位妥妥的「斜杠青年」,興趣多多,涉略不同行業並瓣瓣都很成功,怪不得獲《紐約時報》譽為「全方位的多產雕塑家」,也是戰後最具有全球影響力的日裔藝術家。
遠遠早於「大地藝術*」產生之前,野口勇已將自然納入創作的範圍,成功地將雕塑概念擴展到景觀空間,他視景觀為雕塑,雕塑作品自身的組成部分, 而不只是一個放置雕塑的空間。他將日本獨特的庭院文化和個中禪理與西方的雕塑相結合,通過簡潔的設計表現空間的個性,並延伸出象徵意義。他是涉足公共景觀設計的第一位藝術大師,我們今日時常能見到的雕塑花園及很多公共空間都有賴於他的理念和倡導。
野口勇出生於1904年的美國洛杉磯,父親是日本詩人野口米次郎(Yonejiro Noguchi),母親則是美國作家莉歐妮·吉歐蒙(Leonie Gilmour)。他2歲時隨母親回到日本居住,在日本度過了童年時光。14歲,他又隨已經離婚的母親回到印第安納州上學,並在1922年申請到了哥倫比亞的醫學系,來到了紐約生活。他沒有讀完他的醫學,卻在2年後改弦易轍,專心於抽象藝術雕塑創作。1927年,他更申請到古根海姆基金會的基金,到巴黎向著名現代主義雕塑大師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âncuși)學習雕鑿的技藝,1929年第一次成功舉辦雕塑個展。
1930年的遠東之旅不僅讓野口勇回到日本尋找詩人父親,更讓他真正接觸到了日本園林的風格和流動與其中的禪宗思想。這一年成就了他藝術風格上最重要的轉變,他開始從雕塑跨界到景觀園林設計,將東方的空間美學融入西方雕塑和功能設計中。
二戰後,野口勇一直致力於用雕塑的方法塑造公共空間。成爲了藝術家涉足景觀設計的先驅者之一,也激勵了更多藝術家投身景觀設計領域。野口勇的雕塑和設計實際啓發了很多後進的日本建築師和設計師。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他也是從景觀到舞臺到傢俱,能將東方的審美、哲學和對空間的理解帶入西方建築設計、景觀設計和產品設計的第一人。 1985年,野口勇博物館落成,由藝術家1960年開設於此的工作室改建而成。
野口勇對建築界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博物館網上有個專題──Ten Architects,紀錄了他與10位知名建築師的互動,也記錄了他如何影響建築師們改變他們的規劃及想法。他關注建築及周邊環境中那些被忽視的庭院、露台、中庭等等,他的字典中從來沒有建築物和景觀的界限,有時完全不按照建築的規劃,卻創造出動人、永恆的空間!他對建築師們的挑戰卻讓他和很多建築師成爲了好友,著名華裔建築大師貝聿銘就對他推崇備至,不僅收藏了野口勇的雕塑作品,野口勇也是貝家客廳的常客。
而我最愛的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在他的建築設計上也可看出野口勇的深厚影響。安藤在2016年獲得第三屆Isamu Noguchi野口勇獎,評委評價安藤的「極簡主義方法,對光線的敏度以及對自然元素的應用」都體現出了野口勇的許多設計原理。「就像野口的雕塑一樣,不管是具體物體還是居住空間,他都會同等對待,安藤的作品把整個大廈和環境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室內和室外把水、光、風、天空和景觀都設計進了大樓中,並且緊密的聯繫在了一起」。
從秘密花園到本地尋蹤
在紐約的之後幾天,我問了碰到的幾乎每一位朋友,除了一位在紐約做暑期實習的建築系小朋友,連在皇后區長島居住的朋友也沒人知道這座在上世紀80年代已經落成的秘密花園。看來,有時候阻擋我們探索的並不是地域偏見,而是熄滅了的好奇心。所以,對我的讀者,我只想送上好友的那句話:「如果你在紐約,哪怕只有一天,去野口勇博物館吧!因爲你會喜歡上它!」
但,如果你沒有機會遠行紐約,看了這篇小文,想要更多地了解野口勇,香港其實也大有機會。
首先,M+博物館不僅收藏了野口勇的設計作品,包括他著名的Akari系列燈具。今年4月剛開放的北天台花園展區──M+遊戲地景就是M+與紐約野口勇博物館合作的成果,為M+的半永久裝置作品。並包括了野口勇為日本橫濱的遊樂公園「兒童之國」(1965-1966)製作的「遊玩金字塔」。讀者可親身感受野口勇的設計理念,無拘無束地在遊戲地景裏與雕塑自由互動。
另外,不必去到紐約,即將全面放開旅行限制的日本高松市也有一家野口勇博物館,從香港人的熱門旅遊目的地大阪前往,並不是太遠。這家野口勇博物館是藝術家在晚年經常居住和工作的地方,於1999年開放,和紐約的博物館遙相呼應。它們同屬野口勇基金會運作,既通過博物館繼續介紹野口勇的作品和理念,也經常舉辦日本新生代設計師的展覽,繼續傳遞野口勇在日美這兩個國家汲取的靈感和影響力。
最後,你還可以上網訂購野口勇的咖啡桌和燈具。他的甚多經典設計因為深受歡迎,一直有專營權特許生產。日常生活中天天面對一位「斜杠青年」的作品,也許你會開悟或鼓勵自己堅持人生的方向,不是嗎?
The Isamu Noguchi Foundation and Garden Museum
Address: 9-01 33rd Road (at Vernon Boulevard), Long Island City, New York 11106
Hours: Wed–Sun: 11am–6pm;Mon–Tue: Closed
Admission: General Admission $12;Seniors (65+) & Students $6
Book a visit: https://tickets.noguchi.org/products/book-a-visit-2022
[1]《野口勇花園博物館》,New York: Harry N. Abrams, Inc., 1987.
[2] 大地藝術:Land art、Earthworks或Earth art,也稱「地景藝術」,發源於美國20世紀60年代末及70年代早期的一種藝術運動。其表現為大地景觀和藝術作品本身不可分割的聯繫,是一種在自然界創作的藝術形式,創作材料多直接取自自然環境,例如泥土、岩石、有機材料,以及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