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具特色的本地中產

呂大樂教授認為,在教育資源競爭的大環境下,香港具有兩大特徵,一是家長們的競爭手段和方法細節相當接近,二是擅長工具理性和策略部署。任何「無助」最終目標的,均被視為次要或全不需要。

我所住屋苑有個平台花園,我晚飯後時而下去散散步,所謂「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應該有些效用。前幾天晚上9點多我在樓下散步,碰到了那位中產鄰居。

他剛參加完一個宴會回來,寒暄了幾句,就問我在幹什麼。當得知我在散步時,他的臉上微露詫異,喃喃自語,「咁夜仲散步?」閒聊了幾句,就匆匆回家。

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泛起一絲苦笑。

之所以說「那位」,因我曾在文章〈管窺香港的田園體驗〉末段提及此君。事情是這樣的:

我在屋苑樓下的種植樂園租用了幾塊小田地,享受園藝之樂,至今已有十多年。有一陣子香港興起務農潮流,傳媒廣為報道,這位鄰居也租用了我旁邊的一塊田,偶爾帶着孩子來。我還挺熱心,以為遇到同路人,還給了他一些菜苗,也分享了一些經驗。

但良好關係還未萌芽,幾天後我就收到管理處的「溫馨」通知,稱有租戶擔心我所種的富貴樹(裂葉福祿桐)將來會愈長愈大,根部會將田邊的地磚頂裂,故向管理處投訴,他順便也投訴了另外一租戶的花盆太大,阻礙了他的進出。

我好奇探聽了一下,原來就是那位開口閉口Ricci Hall的中產新農友。

鄰居投訴作者及其他鄰居的植物。(Shutterstock)
鄰居投訴作者及其他鄰居的植物。(Shutterstock)

我提供資料予管理處,證明該樹根部很淺,不可能影響地基。但是管理處對投訴的關注遠超了解真相,我也意志不堅,很快妥協,將那棵小樹移送給管理公司,移植在屋苑平台。

看到我的樹木移走,該鄰居什麼也沒說,每次依然笑容滿面打招呼,我也禮貌回應。

説來有趣,不久後這位新農友的3個月租約到期,竟然就此不租,據説覺得玩夠了,以及田地有蚊子云云。我看着那個空空如也的樹坑,感覺奇特。更有意思的是,他後來時而碰到我,還特意走過來寒暄,稱我的園藝做得很好,之前的投訴事件,似乎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如今晚上散步,又碰到他,領教了他的高見和疑惑。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倒令我想起了一些看似模糊,卻又如此雷同的面孔。這些面孔的背後,大同小異地呈現出兩種特徵,那就是單一思維和自私排外,兩者互為關聯,相互影響,乃一體之兩面。

對這兩種特徵予以深入了解,有助我們了解身處的社會、了解身邊的群體、了解我的中產鄰居,當然也包括了解自己。

了解自己,是一切的開始。

學者分析和現實情況

如何了解中產之本質,有不同的切入點,其中一個就是研究他們培育兒女的方法和思路,如何形塑自身的行為模式。在此以研究中產著稱的呂大樂教授的著作──《家長焦慮症》值得參考,該書對於中產家長的某些特徵,有勾勒性的描述和分析,切合本文主題。

呂教授認為在全球教育資源競爭的大環境下,香港具有兩個明顯特徵。第一是全民參與,家長們的競爭手段和方法細節相當接近;第二是擅長工具理性和策略部署,即目標為本、計算精準、不容有失,絕對不走多餘的路。而任何「無助」於最終目標的,均被視爲次要或者完全不重要。

這兩項觀察,很具現實意義,對本地家長的「教育戰略」,形容得入木三分。呂教授認爲本地家長的教育模式,已經是一種「戰略」。理想的戰略,本是具有宏觀視野和靈活變通兩大特徵,但是本地主流家長身上,卻呈現出相當單一和缺乏靈動的特性。

這種特性,舉目皆是,也令我想起了幾個明顯例子。

第一是手段單一。眾所周知,在小學階段,中產家長最為苦心孤詣,花費大量時間,就是如何取得最多的參考試卷(past paper),以及搜羅「最好」的補習班或補習老師,提供給兒女。這兩件事項,花費了家長多少時間和精力。

在如此思維下,孩子在學業上能否「成功」,就要看找了哪一類的補習班或者補習老師。成績一旦不理想,只能説明補習班的效用不佳,或者不適合孩子,或者補習的頻率不夠,需要予以加碼。至於孩子的稟賦、興趣、能力、性格和情緒,甚至他們的心聲,都不是關注重點,甚至視若無睹。

香港家長抱着絕不吃虧的心態,要求孩子與別人擁有同一學習體驗。(Shutterstock)
香港家長抱着絕不吃虧的心態,要求孩子與別人擁有同一學習體驗。(Shutterstock)

第二是前者的延續,即「亦步亦趨」和「驚死執輸」。在此且舉一個有關學校旅遊的例子。

香港不少私立小學每年都會安排高小學生往外地旅遊。由於名額有限,只有部分學生能夠參加。故此落選學生的家長們,也希望孩子也能擁有同類體驗,大多都安排孩子往同一個地方旅遊。

但在如何安排行程上,就極具本土特色──某類家長會特意要求整個行程與安排均與學校完全一致。那如何辦到呢?相當容易,用上同樣的旅行團,同樣的行程,甚至同樣的導遊,總之入選學生體驗過的,經歷過的,自己的孩子一樣也不能少。

為何如此呢?第一,你有我有,我不會錯過任何行程和安排,絕不吃虧,別人體驗到和學習到的,我的孩子也一件不落下;第二,如此安排,可以讓孩子享受同樣體驗,在參與了學校旅行團的同學面前,也能侃侃而談,沒有被忽略感和邊緣化,顧及了孩子的心靈健康。

一切的思路,就是要「唔會執輸」、「絕不蝕底」、「緊跟大隊」、「唯恐落後」。至於所去城市之特色和文化,能否自行策劃,變動處理,予以刪減增添,這都不是某類中產家長興趣之所在。如此現狀,也相當符合呂教授的觀察──「任何有違主流運作和内容的做法,基本上都排除在外。」

第三就是投訴文化。在如此激烈競爭、思路單一、絕不蝕底和唯恐落後的邏輯下,對於任何不利自己(自己的孩子),有所阻礙的事項,均予以投訴處理,一步到位,一勞永逸。在此過程中,沒有多少人有耐性去了解、適應,甚至等待,投訴成了解決焦慮及無助的尚方寶劍

這些例子不勝枚舉,在此不再贅言。值得一提的是,投訴文化最直接的後果,就是打擊教師們的教學熱誠,繼而態度消極,不做不錯,也影響到學校的正常運作。最後受害的,還是自己的孩子。這是一個最為典型,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作爲。

好了,作了以上分析和鋪陳,我開始有了眉目,開始了解那位中產鄰居之行爲和高見背後之思路。這種思路並非孤例,而是具有普遍性,可以以小見大,從點化面,思考我們的社會和群體。

下文將繼續論述。

香港的中產文化 2-1

延伸閱讀:〈中產階級的心理分析──兼論該如何述説香港故事〉(9月11日刊)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