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指揮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1908-1989)與維也納愛樂樂團(Vienna Philharmonic Orchestra)1959年10月25日在香港利舞臺的演出,已是63年前的事,當日親臨見證歷史的聽眾大多已作古人。當日演出盛況由香港電台作錄音轉播,此卷錄音遲至2016年始在電台倉庫發現,更在今年4月5日卡拉揚誕辰紀念日轉播,讓今天香港的音樂愛好者能夠重溫這場極具歷史意義的音樂會。
維也納樂團40天世界巡演
當年卡拉揚作為柏林愛樂的終身指揮,兼任維也納歌劇院音樂總監、維也納愛樂及倫敦交響樂團指揮,正值音樂事業的高峰期,在音樂界可謂無人不識。作為手執樂界牛耳者,他在最忙碌之時仍帶領維也納樂團作40天世界巡演,於17個城市作27場演出(其中一場,11月5日東京體育館演出由樂團首席Willi Boskovsky指揮而非卡拉揚),足跡遍及印度、泰國、菲律賓、日本、美國及加拿大,香港作為其中一站,不能不說是樂迷福氣,包括今天我等有幸能夠在大氣中再次重溫者。
這次寰宇之旅的種種細節,由Alexander Witeschnik記錄成書,圖文並茂,於巡演後翌年出版,名為《被擁抱的百萬:與卡拉揚指揮的維也納愛樂到世界各地》(Seid Umschlungen Millionen: Mit den Wiener Philharmonikern unter Herbert von Karajan um die Welt, 1960)。60多年前的「古籍」,今天已不易見到。筆者有幸找到此書,唯不諳德文,只能請教遠嫁德國的好友作解人。
據書中所說,當日120人(107名樂師)由2架KLM飛機從馬尼拉飛往來港,機身還印有代表音樂的訊息:漂泊的荷蘭人(The Flying Dutchman,華格納的著名歌劇)。團員對於飛機可在九龍城側的啟德機場降落大感驚訝。下機後,他們看到自己的樂器被移往一艘三桅船往港島。團員謂從炎熱的新德里、孟買、曼谷及馬尼拉飛來,香港溫和的海洋氣候令他們十分舒服。
此外,奧地利駐香港領事霍恩(Horn)到機場迎接,香港銀樂隊演奏奧地利國歌,繼而演奏《拉德茨基進行曲》,卡拉揚伉儷聽得十分開心,熱烈鼓掌之餘,卡拉揚與一位曾在格拉茨(Graz)居住、後在維也納指揮過軍樂團的英國人交談後,即接過指揮捧指揮這首膾炙人口的Radetzky March。卡拉揚對香港銀樂隊的演出表示滿意,並憶起了自己一件軼事:「我首次在斯圖加特(Stuttgart)指揮一支軍樂隊,那是一支很捧的樂隊。我問那兒的樂隊首席怎樣令樂隊達到這樣高的水平。對方以維也納式語調回應:『是的,你明白嗎?當時我也不知道,也聽不清楚他們到底演奏得好不好,當我知道時,已過了14天,突然驚覺到之前聽到的就是這樣。』」
書中的兩張照片證實了他異常開心的樣子,也讓我們看到50年代末獅子山下的實況,這兩張照片,不論對樂迷還是香港音樂史而言,同樣是十分珍貴的文獻。筆者猜想,這批照片應該從未在香港刊出,也許是63年來首次發表,因此甚具紀念性。
團員在緊密的行程期間曾參觀香港仔的漁村和山頂,他們在纜車上看到香港壯麗的景色,也提到德國演員Curd Jürgens不久前才在香港拍攝電影Ferry to Hong Kong(1959),書中香港仔漁村、帆船、漁民、京華戲院前的人力車及車夫照片,今天看來別有一番味道。
當年的演出內容
據周光蓁博士所說,卡拉揚訪港,原先打算在大球場演出,可惜遭大師一口拒絕,謂不會在露天地方演奏,最終被安排在利舞臺演出,全院1200多張門票全部售罄,Witeschnik一書謂求票者超過1萬人,此說也許略嫌誇張,但也反映出音樂會一票難求。利舞臺原為粵劇演出舞台,臨時改建後也坐不下107名樂手,只能勉強容納95人。香港電台主持訪問了樂團首席Willi Boskovsky(1909-1991),他說利舞臺很好,但舞台比較細小。
訪港演出節目原只有4首,上半場的貝多芬《第七交響曲》、下半場的《狄爾的惡作劇》(Till Eulenspiegels)、歌劇《蝙蝠》(Die Fledermaus)序曲及《帝皇圓舞曲》(Emperor Waltz),最後以《拉德茨基進行曲》作encore。就音樂會而言,4首曲目的長度確是少了一點,特別是下半場,卡氏兩天後(10月27日)在日本舊NHK Hall則比較正規一些,上半場演奏了日本國歌及莫札特《第40號交響曲》,下半場為《布拉姆斯第一交響曲》。
說回香港的演出,從電台錄音可知,卡氏與維也納愛樂樂團的演出十分出色,因限於當年的錄音技術,只可以單聲道(mono)收錄,聽來卻十分清晰。貝七的單簧管、大提琴部分特別突出,第二樂章甚至有人打噴嚏也被錄了下來。卡拉揚明快刺激的演繹,維也納愛樂管樂部分的通透音色,縱使電台錄音打了折扣,仍可明顯聽到,因此可以想像當日出席的現場聽眾,所看所感絕對是一次深刻難忘的體驗,其中有幸出席的包括中西樂兼擅的已故樂評人沈鑒治博士(即孔在齊,1929-2019),他在自傳《君子以經綸》這樣記載:
外地交響樂隊,由於香港缺乏適當的演出場所,因此極少來港演出,記得最轟動的一次,是卡拉揚指揮的維也納愛樂團,在娛樂戲院(編按:應為利舞臺)演出。那晚卡拉揚出場向台下鞠躬後,一個轉身就揚起指揮捧,而整個樂隊立即響起洪亮的音樂,令全場觀眾都為之震撼。
下半場李察‧史特勞斯的交響詩《狄爾的惡作劇》,充滿幽默感,也聽到首席,也就是後來經常指揮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Boskovsky的獨奏;《蝙蝠》序曲的速度感,刺激而不失舞曲風格;帝皇圓舞曲聽來活像是正式發行的唱片錄音,弦樂之佳,文字沒法細表,讀者只能往香港電台網站重溫。最後加奏的《拉德茨基進行曲》,筆者覺得有點粗糙,也許是此節錄音失真的關係吧!風格與我們今天在新年音樂會聽到的完全不同,拍掌與否反是其次,而是演出欠缺細緻,有點趕「收工」的樣子。當然,作為encore,無損整場音樂會的演出。光就卡拉揚、香港、維也納愛樂及Boskovsky這個組合,已教人難以忘懷。
電台錄音中也聽到主持人叫新婚不久的卡拉揚伉儷向電台聽眾「問安再見」的聲音,二人均十分開心,夫人埃列特(Eliette von Karajan,1939-)對香港的印象也十分深刻,2008年她在自傳《與卡拉揚相伴的日子》(Mein Leben an seiner Seite)中也記下了當年訪港的片段,筆者參考了中譯本:
第四站:香港,在那裡我發現了一個「全新」的赫伯特,平時一貫嚴肅、自控力極強的他突然展現出活潑、即興的一面。香港機場停機坪:前來迎接的英國軍樂隊奏起了《哦!我的奧地利》;赫伯特仔細聽了三四拍,然後徑直走到樂隊指揮身邊,微笑著接過那位面露驚詫的先生手中的指揮捧,代他指揮完後半段音樂,現場所有人看到這一幕都笑了起來。英國人萬沒料到這位世界著名的指揮家如此平和、有趣,緩過神後紛紛要求「再來一曲」,赫伯特也欣然允諾:於是一曲雖不大流暢,卻激情四溢的《拉德茨基進行曲》回響在東方之珠的機場上空。
激情四溢也可作為對利舞臺encore曲的評價。卡拉揚夫人訪港時已懷有3個月新孕,也許過於勞累,11月初她身體不適,最後在樂團準備前往名古屋演出時,她需要返回巴黎休養,隨團攝影師曾攝下了10月底她與首席Boskovsky在東京皇宮內討論日本雅樂(宮內廳特別為維也納愛樂團員演出古代宮廷雅樂作為歡迎節目)的照片。因此,Witeschnik一書,是重溫這次樂團寰宇演出紀錄的重要資料之一,特別是書內的巡演及花絮照片,當然,最重要的莫如錄音文獻。
這次卡拉揚與維也納愛樂的世界巡演,正式發行的錄音文獻有日本NHK一系列3張錄音唱片,分別是10月27日東京舊NHK Hall、11月6日日比谷公會堂,以及11月5日樂團首席Boskovsky於東京體育館的演出,據說美國的演出也有錄音。香港作為其中一站,竟然還留下電台現場錄音,讓香港樂迷有機會重溫卡拉揚全盛期的實況。雖然錄音年代久遠,加上沒有像正式發行唱片般對錄音作適當的「後期」處理,因此聽來更「原汁原味」,更加真實。
錄音反映卡氏音色要求高
卡拉揚早在30年代20多歲時,已跟維也納愛樂合作。二戰後不久,他因為得到唱片製作人列格(Walter Legge,1906-1979)幫助,自始與維也納愛樂合作灌錄唱片。筆者重聽他1948年與樂團錄製的貝多芬《命運》交響曲,效果雖然欠佳,但樂團展現的力量、流暢度、節奏感及清晰度,均屬上佳演繹。這場利舞臺演出還可聽到卡氏對音色的要求,例如弦樂組呈現的一致音色、幾近無暇的一致性,絕不下於他灌錄的唱片,這是他對團員演奏技術整體提升的結果,也讓人感受到他作為一位完美的音響主義者。不論他與柏林愛樂還是維也納愛樂的演出,皆恍如一件瞬間即逝的聲音藝術品。
與利舞臺的錄音相比,今天維也納愛樂的音色已別開新樣,後來樂團曾多次訪港,筆者也躬逢其盛,唯音色的確沒有卡拉揚捧下般鮮明。記得他專屬的柏林愛樂樂團被Richard Osborne譏為「卡拉揚馬戲團」,名稱或欠禮貌,但卡拉揚對樂師的技術要求我們則可以猜想。
2017年,指揮力圖(Simon Rattle,1955-)帶領柏林愛樂樂團繼2005年後二訪香港,兩場演出樂迷也許記憶猶新,其中首場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弦樂部音色之純淨,我只可屏息靜聽,腦中想到的就是卡拉揚。一曲既終,我長呼一氣,因為實在完美無瑕。然而,這種音色早就在利舞臺的演出裡。因此,這份珍貴的音樂文化遺產,應該受到更多人重視。
音樂會重溫網頁:https://www.rthk.hk/radio/radio4/programme/Liveon4/episode/807823?lang=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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