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一直引以為傲的,是自己的視力。我閲讀年資並不淺,以前是手不釋卷,現在是手不釋機,前兩年依然接近完美視力,驗眼師也頗為驚訝,我則心下沾沾自喜。唯自今年初開始,看書愈來愈模糊,本以為是睡眠不佳所致,後來情況愈趨明顯,與前輩聊起,他笑着說,「你這是老花了。」
「老」?!「花」?!這兩個字怎會出現在我的字典上?看來中年危機已經正式降臨,俺逃過了「四眼仔」的階段,但怎麼也避不開「四眼佬」的加冕。沈蓮《眼鏡詩》所云,「四十曰眼關,俗語殊費解。當其至四十,目力隨時改。」現在我肯定不會「殊費解」了。
如此看來,眼鏡這個「陌生物」必然成為陪伴我下半生的「身內物」。因此,我也面對現實,抖擻精神,花了一些工夫,探究了有關眼鏡的源流和歷史,為我躋身「四眼佬」的新階段做好準備。
眼鏡本源自歐洲
眼鏡功能有二,一是矯正視力,二是防止視力惡化,這與早期具有放大鏡功能的閱讀石(Reading Stone)很是不同,不可混淆。最早的眼睛出現在13世紀的意大利,鏡片由透明水晶或綠玉製成,後因玻璃製造日盛,才採用光學玻璃。最初使用眼鏡的群體僅限於學者和修道院僧侶。
14世紀,德國人古騰堡發明了革命性的活字印刷術,大大促進了書籍在歐洲的流通,閱讀人群急速增加,近視亦隨之增多。15世紀時,威尼斯人將磨鏡技術傳往日爾曼,後來傳遍全歐,眼鏡就開始普及。
元代雛形「鬼眼睛」
根據目前考古及文獻資料,宋之前眼鏡仍未傳入中國。到了元代,我國北方出現了一種被稱作「鬼眼睛」的保護眼鏡。元代《析津志》云,「幽燕沙漠之地, 風起則沙塵漲天,顯宦有鬼眼睛者,以魷為之,嵌於眼上,仍以青皂帛系於頭。」「魷」即是魚之枕骨,元朝人已懂得用魚腦骨作為原料,煮沸成為膠狀,製成透明片,然後用黑色絲帶將其繫於眼睛之前,以遮擋風沙。這種源自中國的「鬼眼睛」,無論在結構和功效上都符合眼鏡的定義,可謂眼鏡之雛形。
我沒有見過魚腦骨實物,不明白為何能做眼鏡。但中國壽山石中,有一種魚腦凍石,因狀如煮熟之魚腦而得名。該石半透半渾,質地凝膩脂潤,猶如「白如晴雲,吹之欲散。松如團絮,觸之欲起」,故此又稱「羊脂玉」,乃十分珍貴的雕刻石材。從相片看來,兩者頗為相像。魚腦骨如此細膩質地,磨薄後放置於眼前,的確能起到遮擋風沙,勉強視物的效果。
明朝傳入曰「靉靆」
大約在元代中期至明朝初年之間,眼鏡經由中亞或南亞傳到中國。當時的眼鏡被稱為「靉靆」(音愛戴),該詞源自阿拉伯文語”Al-uwaināt”。為何譯為「靉靆」呢?除了音近以外,「靉靆」在中國古籍中具有光學現象的意義,例如「星之昭昭,不如日月之靉靆。」《晏子》「靉靆」二字言簡意賅,古樸典雅,代表光明,人人「愛戴」,實乃「信達雅」之最佳示範。
戴上了「靉靆」,明代文人田藝蘅有如此體會:「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細節,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筆畫信明。中用綾絹聯之,縛於腦後,人皆不識,舉以問余。余曰:此靉靆也。」順帶一提,江戶時代的日本也稱眼鏡為「靉靆」,顯然是受到中國的影響。
眼鏡乃是稀罕物
明朝初年,眼鏡已傳入中國,但仍屬稀罕物,萬曆年間的眼鏡等於一匹馬的價錢;要去到清乾嘉時期,國人可自行生產,眼鏡才開始普及。故此,明代士人極少可以佩戴眼鏡,大畫家沈周有老年三病詩,談及眼花、耳聾、齒痛,其中的《眼花》詩寫道,「轉費揩摩轉減光,苦無障翳只荒荒。俛眉作字仍虛畫,觸鼻看書反差行。」
同時代的馮夢龍有的《嘲近視詩》更是滑稽,令人莞爾,「笑君雙眼忒希奇,子立身邊問是誰。日透窗櫺拿彈子,月移花影拾柴枝。因看畫壁磨傷鼻,為鎖書箱夾着眉。更有一般堪笑處, 吹燈燒破嘴唇皮。」
2006年的內地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中,有一幕大奸臣嚴嵩(倪大紅飾演)在朝廷上閲覽奏摺,他的臉上,正正佩戴着一副無腳眼鏡,也引起了觀眾的熱論。如參考眼鏡的歷史,這個道具符合史實。嚴嵩位高權重,或為自行購買,或為熹宗皇帝賞賜(明宣宗時已有賞賜眼鏡給大臣的記錄)。
值得留意的是,嚴嵩臉上的眼鏡有鏡無腳,須繫上綾絹綁在腦後,符合當時眼鏡之設計。無腳眼鏡因乏支撐力,致鼻樑負擔甚重,耳朵也很不舒服。乾隆年間,張若瀛的《詠眼鏡》詩道出了箇中滋味,相當幽默──「終日耳邊拉短縴,何時鼻上卸長枷」。
此外還有一幅很有意思的明代畫作,就是明代的《南都繁會景物圖卷》。該畫尾署「實父仇英制」,網上資料均認為乃仇英所作。但經學者研究,從技法來看當係託名偽作。該畫再現了明代南京城的繁華景象與市民生活的實況,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
有趣的是畫中有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一面照看自己的生意,一面欣賞眼前的雜技表演,他身後的店鋪懸掛着「兌換金珠」的招旗。但就如上文所述,一般士人根本不可能買到眼鏡,何況一街邊攤之小老板,所以這很可能是畫家的「繁華想像」,令此畫包羅萬有。
眼鏡普及乃恩物
清代中後期,國人近視問題日益嚴重,原因有二。一、傳統刻本字體較大,閲讀起來舒服。自印刷術日漸進步,字體日趨細小,導致近視嚴重;二、桌案設計導致近視,《清稗類鈔》有如此記載:「國人之目多近視,文儒尤多,譽之者謂伏案功深之證。亦實以案為平面,朝夕俯觀,頭低背傴而有以養成之,非若西人所用之案為斜面,可端坐讀書,目與案之距離為均等也。」
宣統年間,一個售賣眼鏡的廣告如此說,「西人目力素佳,患近視者百人中只三人。華人近視者,百分中得二十人。其故由於喜看石印細字書,而燈光如豆大,足以逼小瞳人。設不早備眼鏡以護目力,將來愈老愈近,必有不堪設想之一日」,科學原理與營銷手法兼備,加以心理焦慮,確是市場廣告的好文案。
如上所述,明清士人患近視者,多不勝數。眼鏡之出現,實乃時人之恩物,海寧名士陳確在《眼鏡頌》中如此讚嘆,「西國之寶,曰惟斯鏡,巧奪天工,妙益人性。昏者使昭,眩者使定;微者使著,遼者使徑。明德遠矣,日月與並,惠我老人,感言匪罄。」
蘇州士人褚人穫將眼鏡列入「草堂四友」之中:「書卷為益友,毛頴為徤友,眼鏡為明友,草花為趣友,莫逆於心,無時不接也。」清初名士陶季,晚年也以眼鏡、唾壺、背搔、柱杖為四友,如將之結合傳統之「文人四友」(琴、棋、書、畫),真可謂形而上下之美妙組合。
在清代佩戴眼鏡,規矩甚多,與西方相當不同。另外,清代初中期,竟然出現了對眼鏡產生懷疑,甚至反對的聲音,其中最大腕的就是乾隆大帝,箇中理據值得現代人深思。這些均會在下文論及。
人到中年說眼鏡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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