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苗説古先生走了?!」1月11日,中午,陸離傳來的……
難怪這個上午,有點心神恍惚。
「什麼?難以置信!」我本來安坐書桌前,對着電腦工作,偶爾瞄到手機上顯示的訊息,嚇得我慌忙問個究竟。
古先生就是古兆申,筆名藍山居、古蒼梧、顧耳、傅一石……
料不到,他走得那麼突然!
初看古先生的作品,始於中學時代,在《中國學生周報》(《周報》),而他第一首詩,亦發表於《周報》,就在西西編的「詩之頁」上。那時,他正在讀中學,已開始寫新詩。
在中大念研究院時,他與張曼儀、黃繼持、黃俊東、余丹等合編《現代中國詩選:一九一七——一九四九》(1974),看了許多三、四十年代的詩。其後,他與溫健騮、黃繼持合作,再編一本《中國新詩選》(1975),以青年學生為對象。當年,余光中在中大教新詩,也用來作課本。
1968年,剛從美國愛荷華回來的戴天,與包錯石、胡菊人、林悅恆等,成立了「創建實驗學院」,找他共同主持「詩作坊」。「詩作坊」的靈感來自愛荷華的「國際寫作計劃」,形式亦類似,基本上強調創作,導師學生都要寫詩,大家把作品交出來,談談創作動機,然後朗誦,再相互批評討論。
「我那時候就正式開始寫詩……希望繼承三、四十年代詩的傳統。」他既有學院訓練,亦具備傳統文人的氣質,於《盤古》(1968年,第11期)發表的〈請走出文字的迷宮——評《七十年代詩選》〉,批判台灣現代詩的晦澀,亦引起不少迴響。這種明朗真摯的詩歌主張,對淮遠、李國威、關夢南、鍾玲玲等,都有很大影響。
我曾在他編的《文學與美術》(後改名《文美》)上投稿,不過,正式認識他,卻在《八方文藝叢刊》創刊後。剛認識他的時候,大家都喚他作「古詩人」。
1978年,他參與編輯工作的兩本雜誌,《盤古》與《文美》先後停刊。停刊後,讓他有多些時間思考問題,也多寫新詩,藉以抒發內心感受。「寫詩對比寫小說、戲劇,更直接抒發心裏的某些鬱結。」他道出心聲。
他自言寫詩不多,「創作,不能勉強,尤其是新詩。」他的第一本詩集《銅蓮》,由素葉出版,於1980年面世,我跑到旺角的田園書店買了一本。《銅蓮》分三輯,全書只錄廿一首詩,捧着薄薄的詩集,我一一細讀,比較喜歡第三輯,尤最愛〈無題三首〉中的「其一」:
燈燼後/ 桌、椅、鏡、牀、人/ 都消失了/ 我們卻以手揑黑暗/ 重塑/ 彼此的形象……
對於詩的形式,他強調「內容決定形式」,照聞一多的說法,就是「相體裁衣」。詩有「曲」、有「直」,按內容的需要而配合。〈無題三首〉比較隱晦,而第二輯的〈鋼鐵巨人——獻給鞍山的鋼鐵工人〉,則有如朗誦詩。
鞍山/ 你的聲音/ 像千面銅鑼向我敲響……
詩的主題,呼之欲出,話言淺白、節奏明快,卞之琳評之曰「以火氣感人」,而他也直接道出,此詩「想學聶魯達那種比較細致、綿密的寫法。」
古先生愛看電影,也擅寫電影評論,他早期發表的影評,則多以「顧耳」為筆名。他指出「電影和中國古典詩很相似,中國古典詩很少講求意象,而是講求意境」,亦坦言「我的〈雨夜〉,是看了祖魯達斯《朱門蕩母》,而得到啟發的……人物和雨好像融合在一起。」第一輯的〈雨夜〉,意境淒迷,悵惘之情,輕輕溢出……
燈燼後
雨水便從窗外默默的淌進來一張臉在微笑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一隻手
握着一隻手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一具人體
在雨水中緩緩的溶去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
一個聲音在說我愛你我愛你雨歇了
你依然
窗外鳥聲聲
正如林年同為《銅蓮》寫的序〈意境的繼承與空間的拓展〉所言:「古蒼梧繼承了,也拓展了中國古典詩詞中的空間意識,把中國詩傳統的意境手法現代化了。」
詩集中最多人談論的一首,要數壓卷之作〈銅蓮說——題文樓的雕塑〉,林序以此詩最後四行作結,而卞之琳的〈蓮出於火——讀古蒼梧詩集《銅蓮》〉,在文章開首,也道及此四句詩:
在我們的時代裏
你也一樣
不誕生於水
誕生於火
三輯作品,題材風格各異,第一輯是早期作品,寫於1970-71,多寫個人感情,較受卞之琳、辛笛影響,寫來含蓄細致;中期即第二輯,寫於1972-77,題材比較社會性,內容寫實,詩風受艾青、何達等影響,至第三輯,寫於1978-80年間,「家國之思與繾綣之情融合一片」,詩境亦轉趨「朦朧」。
七十年代,風起雲湧。古先生於1970年,應邀前往美國,參加愛荷華大學主辦的「國際寫作計劃」,亦曾積極參與「保釣運動」。文變染乎世情,文學藝術源於生活,受到時代的沖擊,作品自然會作出回應。既然在火中誕生,意味着他會「繼續接受火的鍛錬,在火中成長」。
創作,或載道、或言志,都要有真情實意,他強調「創作應該是作家對生命的體驗,對人類要有所關注,否則難以動人。」
七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初,可說是其詩創作的高峰期,後來便漸趨淡薄。
除了新詩,他寫得更多的是散文,還有小說、劇本,以及藝術評論。他曾說過,「評論倒是我一輩子沒停過的創作。」
對於編輯工作,他亦不離不棄,直到九十年代末。從業餘走向專業,他曾擔任不同報刊的編輯,除了早年與友人創辦的《盤古》、《文學與美術》及《八方》外,他亦先後擔任過《文化焦點》和《明報月刊》的總編輯,還有《漢聲雜誌》的主編。他強調自己一直都喜歡「文字工作」,因為語言文字,與生命有密切的血緣關係。
《八方》創刊於1979年,出版至第四輯休刊。古先生則於1981年,獲法國領事館文化部獎學金,遠赴巴黎,在索邦大學修讀法國現代文學及哲學課程,一年後返港。而《八方》於1987年復刊後,至1990年秋天,出版了第十二輯,完成歷史任務,才正式停刊。
1983年夏,為籌辦中國電影回顧展,「香港中國電影學會」往北京選片,因緣際會,我有幸隨團觀影。團員都是電影人,有學者、導演、研究員,包括會長林年同、黃繼持、古兆申、張潛,以及從巴黎回來參與的黃愛玲、盧國偉等。
那一趟,我們住在北京城郊的賓館內,離市中心甚遠,天天從早到晚,看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電影,還出席座談會。有一次,除了北京電影資料館的工作人員,夏衍、陳荒煤兩位老先生也來了。夏公已經80多歲,仍精神矍鑠。
在北京那幾天,幾乎朝夕相對,我跟黃愛玲、古先生相處的時間多了,大家也挺談得來,漸漸熟落。
回來後,「探索的年代——早期中國電影」回顧展及國際研討會,於1984年一月下旬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行。從各地而來的嘉賓很多,既有內地的代表團,也有來自美國、法國、意大利的學者、影評人,以及台灣的學者、電影人……在兩岸三地引起頗大的回響。
及後,透過古先生,以文會友,我認識了陳輝揚,彼此甚為投契,時相往還。周末若有空,多相約往陸羽茶聚,座中不乏前輩學者。我乃後輩,叨陪末座,靜心聆聽他們談文說藝,或暢論文化思潮、或評析電影戲曲……幾年下來,涵泳其間,倒也長了不少知識。
至1989年夏,大抵受到前輩的感染,我也辭了職,暫別教學生涯,跑到巴黎遊學去。在索邦念法文之餘,觀賞藝術作品、看電影,還到處遊逛……一年後歸來,世界從此變得不一樣。
我在巴黎那年的11月,內地六大崑劇團來港,精彩絕倫的演出,令古詩人為之着迷不已。1992年,他與一群熱愛崑曲的人,包括黃繼持、陳輝揚、劉楚華等,在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成立「崑劇研究及推廣小組」,並策劃有關工作,研究、推廣崑曲,已逾20年矣。
迷上崑曲後,沉浸在崑曲的世界裏,他既學崑笛,也習清唱,還研究崑曲,並參與舞臺製作,創編昆劇《暗箭記》、改編昆劇《牡丹亭》上下本、《蝴蝶夢》、《紫釵記》等,很多人都稱他為「古老師」。
近年,因身體關係,他多留在家中授徒,已甚少外出。教曲之餘,還親自買菜、下廚,請徒弟吃飯。他笑着說:「這是傳統,崑曲老師不收學費,還要照顧學生。」
對於崑劇,他情有獨鍾,有若明清時期的文人,談及傳承,他認為了解崑劇越深入,便更能將其精髓保存下來。
2015年《大頭菜》創刊,關夢南與我商議,設計「向前輩致敬系列」專題,作人物專訪,靈感就來自紀錄片《四人行》——4位香港文化前輩陸離、小思、石琪、古蒼梧的故事。第一個訪問的就是古蒼梧,因為他正是關夢南學寫新詩的兩位老師之一,另一位是戴天,已於去年離世。
訪問那天,我們聊了3個多小時,從新詩說起,談到他的小說《舊箋》,以及編輯工作。談不盡的,當然就是崑曲……
4年前,也是1月,收到初文出版的《銅蓮(增訂版)》,喜出望外。我先看其〈跋〉,閱至「歲月悠悠,檢點舊韻新詞,浮生夢影,人事滄桑,可哀,亦堪慰。」心戚戚焉。
詩集除「原篇」外,更增一輯「外篇」,選錄詩人近年的17首作品。我細讀一遍,最喜歡的是〈汝窯枕〉。
是誰/ 裁下了這一片/ 雨後天青?/ 竟盪漾起/ 沉埋了千年的/ 夢……
「定汝官哥鈞」五大名窯中,我獨愛「雨過天青雲破處」的汝窯。這首詠物詩,漣漪、素顏、紅影、殘霞……不同的意象貫穿其間,詩人將「汝窯枕」的美,寫得絲絲入扣,意境清遠幽渺。
這兩年,受疫情影響,沒見過古先生……直到兩個月前,我跟維波兄和阿輝去探望他。他看來清減了,但精神蠻不錯。我們一邊聊天,一邊喝茶、吃水果,從文學談到電影、崑曲……還有他最拿手做的「東坡肉」。大家都知道,他的廚藝了得。
他一時興起,教我們如何做這款名菜,先從材料說起,然後是烹調的步驟,以及必須注意的細節。聽他細細道來,引得我們食指大動,我趕緊記下來。他說:「食材是關鍵,好的五花腩難求,做法不難,只是要多點耐心,按部就班,慢火燉煮即可。」讓我聯想到戴天的名言「做菜不難,如同寫詩」。
至傍晚六時許,他還端出糕點來,請大家分嚐。這個下午,他談興甚濃,彷彿回到陸羽的歲月……聊了兩個多小時,我們才告辭。
跨進2022年,1月2日那天,我跟古老師「微信」,祝他「新年快樂,平安健康,日月滿載如意」,他給我傳來一張照片,是愉景灣的「帽子聖誕樹」,還附上「新年新氣象,快樂又健康」的祝頌語……
相隔不到10天,竟接到詩人遽爾辭世的消息,悵然若失。
《四人行》的片段,清晨在竹林中練嗓子、在家中教學生習曲……不住的在腦海中迴盪。
夜不能寐,遂撿出《銅蓮》,重讀他的詩,翻至〈無題三首〉,讀到「其二」,不禁掩卷……
你
無聲的走了
……
我想:
你確是離去了然而
你仍在
在我的思維中
你已孵成
一斑斕的彩蝶
「誕生於火,游藝於水」,多年來,在文化藝術的天地中,他不懈的追尋,不斷的求索,從古典轉向現代,從新詩走向崑曲。
也許,古老師是隨張繼青老師看戲去了……然而,在我的心中,他永遠是個「詩人」!
原刊於《城市文藝》第116期(2022年2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補記:古兄於1月11日遽爾離世,2月出版之《城市文藝》(116期)「香港文人古蒼梧紀念專輯」刊出多篇懷人悼念之作,作者包括奚淞、白先勇、陳春苗、古兆奉、雷競璇、董秀玉等。(誌於2022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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