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無聲的走了 然而 你仍在」──懷念,永遠的古詩人

古兆申先生(筆名古蒼梧)於2022年1月11日離世,作者應梅子先生之邀,撰寫紀念文章,刊於2月出版之《城市文藝》(116期)「香港文人古蒼梧紀念專輯」中,現得作者同意,轉載於「灼見名家」。

「阿苗説古先生走了?!」1月11日,中午,陸離傳來的……

難怪這個上午,有點心神恍惚。

「什麼?難以置信!」我本來安坐書桌前,對着電腦工作,偶爾瞄到手機上顯示的訊息,嚇得我慌忙問個究竟。

古先生就是古兆申,筆名藍山居、古蒼梧、顧耳、傅一石……

料不到,他走得那麼突然!

初看古先生的作品,始於中學時代,在《中國學生周報》(《周報》),而他第一首詩,亦發表於《周報》,就在西西編的「詩之頁」上。那時,他正在讀中學,已開始寫新詩。

在中大念研究院時,他與張曼儀、黃繼持、黃俊東、余丹等合編《現代中國詩選:一九一七——一九四九》(1974),看了許多三、四十年代的詩。其後,他與溫健騮、黃繼持合作,再編一本《中國新詩選》(1975),以青年學生為對象。當年,余光中在中大教新詩,也用來作課本。

《中國新詩選》書影。
《中國新詩選》書影。

1968年,剛從美國愛荷華回來的戴天,與包錯石、胡菊人、林悅恆等,成立了「創建實驗學院」,找他共同主持「詩作坊」。「詩作坊」的靈感來自愛荷華的「國際寫作計劃」,形式亦類似,基本上強調創作,導師學生都要寫詩,大家把作品交出來,談談創作動機,然後朗誦,再相互批評討論。

「我那時候就正式開始寫詩……希望繼承三、四十年代詩的傳統。」他既有學院訓練,亦具備傳統文人的氣質,於《盤古》(1968年,第11期)發表的〈請走出文字的迷宮——評《七十年代詩選》〉,批判台灣現代詩的晦澀,亦引起不少迴響。這種明朗真摯的詩歌主張,對淮遠、李國威、關夢南、鍾玲玲等,都有很大影響。

我曾在他編的《文學與美術》(後改名《文美》)上投稿,不過,正式認識他,卻在《八方文藝叢刊》創刊後。剛認識他的時候,大家都喚他作「古詩人」。

1978年,他參與編輯工作的兩本雜誌,《盤古》與《文美》先後停刊。停刊後,讓他有多些時間思考問題,也多寫新詩,藉以抒發內心感受。「寫詩對比寫小說、戲劇,更直接抒發心裏的某些鬱結。」他道出心聲。

他自言寫詩不多,「創作,不能勉強,尤其是新詩。」他的第一本詩集《銅蓮》,由素葉出版,於1980年面世,我跑到旺角的田園書店買了一本。《銅蓮》分三輯,全書只錄廿一首詩,捧着薄薄的詩集,我一一細讀,比較喜歡第三輯,尤最愛〈無題三首〉中的「其一」:

燈燼後/ 桌、椅、鏡、牀、人/ 都消失了/ 我們卻以手揑黑暗/ 重塑/ 彼此的形象……

對於詩的形式,他強調「內容決定形式」,照聞一多的說法,就是「相體裁衣」。詩有「曲」、有「直」,按內容的需要而配合。〈無題三首〉比較隱晦,而第二輯的〈鋼鐵巨人——獻給鞍山的鋼鐵工人〉,則有如朗誦詩。

鞍山/ 你的聲音/ 像千面銅鑼向我敲響……

詩的主題,呼之欲出,話言淺白、節奏明快,卞之琳評之曰「以火氣感人」,而他也直接道出,此詩「想學聶魯達那種比較細致、綿密的寫法。」

古先生愛看電影,也擅寫電影評論,他早期發表的影評,則多以「顧耳」為筆名。他指出「電影和中國古典詩很相似,中國古典詩很少講求意象,而是講求意境」,亦坦言「我的〈雨夜〉,是看了祖魯達斯《朱門蕩母》,而得到啟發的……人物和雨好像融合在一起。」第一輯的〈雨夜〉,意境淒迷,悵惘之情,輕輕溢出……

燈燼後
雨水便從窗外默默的淌進來

一張臉在微笑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一隻手
握着一隻手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一具人體
在雨水中緩緩的溶去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
一個聲音在說我愛你我愛你

雨歇了
你依然
窗外鳥聲聲

正如林年同為《銅蓮》寫的序〈意境的繼承與空間的拓展〉所言:「古蒼梧繼承了,也拓展了中國古典詩詞中的空間意識,把中國詩傳統的意境手法現代化了。」

詩集中最多人談論的一首,要數壓卷之作〈銅蓮說——題文樓的雕塑〉,林序以此詩最後四行作結,而卞之琳的〈蓮出於火——讀古蒼梧詩集《銅蓮》〉,在文章開首,也道及此四句詩:

在我們的時代裏
你也一樣
不誕生於水
誕生於火

三輯作品,題材風格各異,第一輯是早期作品,寫於1970-71,多寫個人感情,較受卞之琳、辛笛影響,寫來含蓄細致;中期即第二輯,寫於1972-77,題材比較社會性,內容寫實,詩風受艾青、何達等影響,至第三輯,寫於1978-80年間,「家國之思與繾綣之情融合一片」,詩境亦轉趨「朦朧」。

梅關古道上,古詩人在梅花樹下留影(劉國輝提供)
梅關古道上,古詩人在梅花樹下留影(劉國輝提供)

七十年代,風起雲湧。古先生於1970年,應邀前往美國,參加愛荷華大學主辦的「國際寫作計劃」,亦曾積極參與「保釣運動」。文變染乎世情,文學藝術源於生活,受到時代的沖擊,作品自然會作出回應。既然在火中誕生,意味着他會「繼續接受火的鍛錬,在火中成長」。

創作,或載道、或言志,都要有真情實意,他強調「創作應該是作家對生命的體驗,對人類要有所關注,否則難以動人。」

七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初,可說是其詩創作的高峰期,後來便漸趨淡薄。

除了新詩,他寫得更多的是散文,還有小說、劇本,以及藝術評論。他曾說過,「評論倒是我一輩子沒停過的創作。」

對於編輯工作,他亦不離不棄,直到九十年代末。從業餘走向專業,他曾擔任不同報刊的編輯,除了早年與友人創辦的《盤古》、《文學與美術》及《八方》外,他亦先後擔任過《文化焦點》和《明報月刊》的總編輯,還有《漢聲雜誌》的主編。他強調自己一直都喜歡「文字工作」,因為語言文字,與生命有密切的血緣關係。

《八方》創刊於1979年,出版至第四輯休刊。古先生則於1981年,獲法國領事館文化部獎學金,遠赴巴黎,在索邦大學修讀法國現代文學及哲學課程,一年後返港。而《八方》於1987年復刊後,至1990年秋天,出版了第十二輯,完成歷史任務,才正式停刊。

1983年夏,為籌辦中國電影回顧展,「香港中國電影學會」往北京選片,因緣際會,我有幸隨團觀影。團員都是電影人,有學者、導演、研究員,包括會長林年同、黃繼持、古兆申、張潛,以及從巴黎回來參與的黃愛玲、盧國偉等。

「香港中國電影學會」訪北京時合影。前排左起:林年同,古兆申、盧國偉、馮珍今。後排左起:黃繼持,北京電影資料館工作人員、黃愛玲、張潛夫人、張潛。
「香港中國電影學會」訪北京時合影。前排左起:林年同,古兆申、盧國偉、馮珍今。後排左起:黃繼持,北京電影資料館工作人員、黃愛玲、張潛夫人、張潛。

那一趟,我們住在北京城郊的賓館內,離市中心甚遠,天天從早到晚,看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電影,還出席座談會。有一次,除了北京電影資料館的工作人員,夏衍、陳荒煤兩位老先生也來了。夏公已經80多歲,仍精神矍鑠。

在北京那幾天,幾乎朝夕相對,我跟黃愛玲、古先生相處的時間多了,大家也挺談得來,漸漸熟落。

回來後,「探索的年代——早期中國電影」回顧展及國際研討會,於1984年一月下旬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行。從各地而來的嘉賓很多,既有內地的代表團,也有來自美國、法國、意大利的學者、影評人,以及台灣的學者、電影人……在兩岸三地引起頗大的回響。

及後,透過古先生,以文會友,我認識了陳輝揚,彼此甚為投契,時相往還。周末若有空,多相約往陸羽茶聚,座中不乏前輩學者。我乃後輩,叨陪末座,靜心聆聽他們談文說藝,或暢論文化思潮、或評析電影戲曲……幾年下來,涵泳其間,倒也長了不少知識。

至1989年夏,大抵受到前輩的感染,我也辭了職,暫別教學生涯,跑到巴黎遊學去。在索邦念法文之餘,觀賞藝術作品、看電影,還到處遊逛……一年後歸來,世界從此變得不一樣。

我在巴黎那年的11月,內地六大崑劇團來港,精彩絕倫的演出,令古詩人為之着迷不已。1992年,他與一群熱愛崑曲的人,包括黃繼持、陳輝揚、劉楚華等,在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成立「崑劇研究及推廣小組」,並策劃有關工作,研究、推廣崑曲,已逾20年矣。

迷上崑曲後,沉浸在崑曲的世界裏,他既學崑笛,也習清唱,還研究崑曲,並參與舞臺製作,創編昆劇《暗箭記》、改編昆劇《牡丹亭》上下本、《蝴蝶夢》、《紫釵記》等,很多人都稱他為「古老師」。

古老師於家中授徒習曲(劉國輝提供)
古老師於家中授徒習曲(劉國輝提供)

近年,因身體關係,他多留在家中授徒,已甚少外出。教曲之餘,還親自買菜、下廚,請徒弟吃飯。他笑着說:「這是傳統,崑曲老師不收學費,還要照顧學生。」

對於崑劇,他情有獨鍾,有若明清時期的文人,談及傳承,他認為了解崑劇越深入,便更能將其精髓保存下來。

2015年《大頭菜》創刊,關夢南與我商議,設計「向前輩致敬系列」專題,作人物專訪,靈感就來自紀錄片《四人行》——4位香港文化前輩陸離、小思、石琪、古蒼梧的故事。第一個訪問的就是古蒼梧,因為他正是關夢南學寫新詩的兩位老師之一,另一位是戴天,已於去年離世。

訪問那天,我們聊了3個多小時,從新詩說起,談到他的小說《舊箋》,以及編輯工作。談不盡的,當然就是崑曲……

《舊箋》書影。
《舊箋》書影。

4年前,也是1月,收到初文出版的《銅蓮(增訂版)》,喜出望外。我先看其〈跋〉,閱至「歲月悠悠,檢點舊韻新詞,浮生夢影,人事滄桑,可哀,亦堪慰。」心戚戚焉。

《銅蓮(增訂版)》書影。
《銅蓮(增訂版)》書影。

詩集除「原篇」外,更增一輯「外篇」,選錄詩人近年的17首作品。我細讀一遍,最喜歡的是〈汝窯枕〉。

是誰/ 裁下了這一片/ 雨後天青?/ 竟盪漾起/ 沉埋了千年的/ 夢……

「定汝官哥鈞」五大名窯中,我獨愛「雨過天青雲破處」的汝窯。這首詠物詩,漣漪、素顏、紅影、殘霞……不同的意象貫穿其間,詩人將「汝窯枕」的美,寫得絲絲入扣,意境清遠幽渺。

這兩年,受疫情影響,沒見過古先生……直到兩個月前,我跟維波兄和阿輝去探望他。他看來清減了,但精神蠻不錯。我們一邊聊天,一邊喝茶、吃水果,從文學談到電影、崑曲……還有他最拿手做的「東坡肉」。大家都知道,他的廚藝了得。

他一時興起,教我們如何做這款名菜,先從材料說起,然後是烹調的步驟,以及必須注意的細節。聽他細細道來,引得我們食指大動,我趕緊記下來。他說:「食材是關鍵,好的五花腩難求,做法不難,只是要多點耐心,按部就班,慢火燉煮即可。」讓我聯想到戴天的名言「做菜不難,如同寫詩」。

至傍晚六時許,他還端出糕點來,請大家分嚐。這個下午,他談興甚濃,彷彿回到陸羽的歲月……聊了兩個多小時,我們才告辭。

攝於古老師家中,右起古兆申、馮珍今、黃維波。(劉國輝攝)
攝於古老師家中,右起古兆申、馮珍今、黃維波。(劉國輝攝)

跨進2022年,1月2日那天,我跟古老師「微信」,祝他「新年快樂,平安健康,日月滿載如意」,他給我傳來一張照片,是愉景灣的「帽子聖誕樹」,還附上「新年新氣象,快樂又健康」的祝頌語……

相隔不到10天,竟接到詩人遽爾辭世的消息,悵然若失。

《四人行》的片段,清晨在竹林中練嗓子、在家中教學生習曲……不住的在腦海中迴盪。

古老師在竹林中練嗓子(陳榮照提供)
古老師在竹林中練嗓子(陳榮照提供)

夜不能寐,遂撿出《銅蓮》,重讀他的詩,翻至〈無題三首〉,讀到「其二」,不禁掩卷……


無聲的走了
……
我想:
你確是離去了

然而
你仍在
在我的思維中
你已孵成
一斑斕的彩蝶

「誕生於火,游藝於水」,多年來,在文化藝術的天地中,他不懈的追尋,不斷的求索,從古典轉向現代,從新詩走向崑曲。

也許,古老師是隨張繼青老師看戲去了……然而,在我的心中,他永遠是個「詩人」!

原刊於《城市文藝》第116期(2022年2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補記:古兄於1月11日遽爾離世,2月出版之《城市文藝》(116期)「香港文人古蒼梧紀念專輯」刊出多篇懷人悼念之作,作者包括奚淞、白先勇、陳春苗、古兆奉、雷競璇、董秀玉等。(誌於2022年3月3日)

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