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談到阿特蜜希雅（Artemisia Gentileschi）這幅描繪「女版大衛與哥利亞」的畫作——《友第德斬殺敵將》（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是西畫史上首幅女畫家以女性角度，描繪女子暴力故事的作品，今天跟大家探討此畫的藝術手法，看看女性畫家的獨特觀點。
寫實細膩 明暗出色 現場一樣
這是一幅典型的巴洛克作品。畫面寫實，用色豐富華麗，描繪細膩，明暗法（chiaroscuro）做的非常出色。畫面接近觀者，讓觀者有置身其中之現場感。畫家選擇描繪故事最高潮的一刻，把戲劇性推到最高。
友第德（Judith）金黃色的錦緞裙子，與敖羅斐乃（Holofernes）的深紅色絲絨被子閃閃發亮，畫面前方白色被單畫的非常透薄，閃着絲綢的白光，突顯出一條條紅色的血流。背景接近全黑，將畫面推前，亮光集中在人物裸露的肢體上，清楚帶出肢體掙扎、控壓與砍殺各種行動。膚色自然有質感，友第德最白皙，女僕紅潤，敖羅斐乃是健康的金棕色。全皆使用明暗對照法畫的圓潤立體。
果敢冷靜 成熟幹練
阿特蜜希雅筆下的友第德肯定不是一位柔弱女子，相反，她成熟穩健，最少20多30歲，體態有點豐頤，是典型意大利成熟女子的身形。手臂強壯有力，頭髮挽起，整齊熨貼，一派乾淨利落的作風，一看就是一個幹練的女子。女僕年輕力壯，體態壯實，頭髮用頭巾裹起，打扮得明快堅決。兩人同時捲起雙袖，毫無畏縮之態，集中精神處理面前的「體力活」。
畫面正前方就是敖羅斐乃的頭顱與砍殺他的劍，兩者最接近觀者。敖羅斐乃的頭顱因掙扎已經離開床沿，還帶一點亮光的眼神好像望向觀者，但已經有點黯淡，生命已經慢慢離他而去（圖2）。以他的頭顱為中心，衍生出所有動作。三位人物的六隻手是畫面的焦點。女僕雙手往下壓，敖羅斐乃左臂努力往上抬卻被女僕運勁死命壓住，唯有使出右拳往上推，直抵女僕下巴惜又被女僕躲開。友第德雙手從畫面右面斜插進來，一手扯着敖羅斐乃的頭髮往右拉，好露出他的頸，繼而使勁按住他的頭，另一手提劍從左往右力割，要硬生生的把他的頭顱割下來。《聖經》中說友第德只砍了兩下就把頭顱割下，雄健的大帥好像還未能發出一點聲音就死了。畫家明白真實情況應該沒有那麼輕鬆，畫面中的友第德需要使出全身力氣。想想那裏不單是肉，有的還是骨頭，還有血管……
科學描繪 逼真血腥
大量的血往左右爆噴，往下流淌，白色的床褥已經染了一行行的血。右上方噴出的血呈拋物線形狀飛濺，濺到友第德的裙子，濺到她的胸部（圖3）。這血畫的非常逼真有力，大大增加了此畫的暴力形象。阿特蜜希雅在翡冷翠時期為麥迪奇家族服務，在那裏認識了很多文人雅士與科學家，跟伽利略（Galileo）是好朋友，兩人一直保持書信往來。據研究，其時伽利略雖還未公開發表他的拋物線研究，唯應跟畫家介紹過自己的研究成果（圖4），畫家從而畫出這麼逼真的噴血軌跡與形狀。相對卡拉瓦喬20年前同題材畫作中的血線1，一條條筆直紅色膠管似的固體物體，證明卡拉瓦喬對流體力學沒做過仔細的觀察研究。那時伽利略也好像還沒開始研究拋物線。
畫面正中央垂直的劍柄好像是女僕手臂的延伸，劍柄下是一條條血線，連成一條直線貫穿畫面中軸線，強而有力的突顯了殲滅者的決心，手法與結果。劍身與劍柄呈十字型，像一個十字架，點出故事的隱喻——天主教「正統」要殲滅一切異端邪說，包括新教與回教。友第德是猶太人，代表天主教正統，敖羅斐乃是亞述人（Assyrian），代表回教與其他「異端邪說」。根據《聖經》，友弟德準備砍殺敖羅斐乃前，站在床沿向天主默禱，「全能的天主！求你在此時，眷顧我手要行的工作，為顯揚耶路撒冷！因為如今正是救助你家業的時候，請玉成我的計劃，消滅那起來攻擊我們的敵人！」2
女性畫家更努力 更代入女性人物
《聖經》故事中女僕在帳篷外等候，友第德獨自在內斬殺敖羅斐乃。前此其他畫家都把女僕描畫成一位老婦，只是在旁拿着布袋等待裝走砍下的人頭。而阿特蜜希雅為友第德挑了一個年輕婢女，兩人合力殺死敖羅斐乃，主僕在年齡與角色上相對接近。男性畫家可能以為一個女子可以單槍匹馬搞定這麼艱鉅的體力活。但筆者認為，作為女子，阿特蜜希雅明白友第德一人不可能壓得住壯碩勇武的大帥，還要砍下他的人頭。就是敖羅斐乃喝醉了，被人割頸也會有強烈反應，友第德需要幫手，還要是年輕力壯的幫手，老傭人派不上用場。由此可見阿特蜜希雅取態求真，畫風着重自然，細心代入人物情境。
有女權主義者認為這是畫家肯定年輕女性，召喚女子團結的象徵。筆者本人卻不認同只因畫家是女子，所有手法都透過女權視覺去演繹。17世紀初期歐洲女性應還沒有女權思維。參看畫家個人歷史與近年發現的書信，她雖獨立自主，差不多所有金主都因她是女子而壓她的價，她經常要跟他們證明自己的價值，但她沒有女性同業，業內業外友人皆以男性居多，看不到有召喚女子團結以對抗男性這種思想與訴求。如要套用心理演繹，筆者反而會想，阿特蜜希雅12歲喪母，沒有姐妹，只得父親與兩位弟弟，這是她心底裏渴望有一位同齡閨蜜，一起面對生命中的起伏與挑戰嗎？
作為一個女性畫家，阿特蜜希雅的畫面，比其他男性畫家同題材作品還要血腥。同理，筆者個人認為這只是阿特蜜希雅追求逼真自然的表現，無需過度演繹這是她對曾強姦她的男子的心理投射與報復3。就好像她畫面中的兩位女子，只是踏踏實實的做好手上的”工作”，觀者無需想的太複雜。如真的要跟男性扯上任何關係，阿特蜜希雅可能只是要畫的比男性畫家更自然，更像真，更戲劇性，更突出，更吸引眼球，更讓金主滿意，以證明她的價值？「就是暴力題材，也不要以為我是女性，就會畫的不痛不癢，我會直面題材需要，交出比男性畫家更出色的作品。」這個心態，做就了此畫的成功，四百年後的今天，仍被公認為此題材最出色畫作，超越任何男性畫家。
註解
1.請參閱本欄2020年 12月10日（圖2）‘友第德斬殺敵將’，卡拉瓦喬,1599–1602
2.《友弟德傳》（Book of Judith）第十三章，第四至五節
3.詳情請參閱本欄2020年 12月10日文章。
阿特蜜希雅·真蒂萊希 – 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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