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試文化:有得救?

教育過程充滿競爭,人人爭着升入名校,考試統治着學校的生活;大家關心的是成績分數;講究的是勤奮讀書。

朋友之間談起香港教育,往往開始的第一句:「為什麼香港的教育搞成這樣?」什麼叫「搞成這樣」?支持這些抱怨所舉的例子都差不多:

「學生總是感到受壓迫!」

「老師給的功課,純粹是操練,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一個晚上要記幾十個英文生字?」

「難道真的需要學得這麼難?」

「那些難題,連我們家長都不會做!」

「每晚做家課做到深夜。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為什麼不可以讓孩子過得愉快些?」

本欄曾經報道OECD的PISA 2015年報告的第三卷(〈PISAIII:有效學習與生活滿意〉),發覺知識性的學術測試成績最高的新加坡、香港、中國、台灣、南韓、日本,在許多「軟」的方面卻得分最低:自信心、滿足感、興趣、愉快;同時憂慮的程度也最高。上述家長那些不滿情緒,與這些研究結果不謀而合。

競爭應試 環環緊扣

本欄也談過,如此的現象,很難不歸因於這些社會的文化特點:孩子入學,是為了將來出人頭地;教育過程充滿競爭,考試統治着學校的生活;大家關心的是成績分數;講究的是勤奮讀書……這裏面,可有空間去強調自信、滿足、興趣、愉快。

假如有中國人研究學生的生活,也許不會在這些維度上落功夫;因為在華人社會,教育的屬性不在學生的生活素質,甚至認為,讀書就是要艱苦一點。還是那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滿足與愉快,那是以後成功了的獎賞,在學時候,就是要不怕艱苦。

然而,上面的這些——教育過程充滿競爭,人人爭着升入名校,考試統治着學校的生活;大家關心的是成績分數;講究的是勤奮讀書——幾個環節都在社會裏根深柢固,緊緊地扣在一起。跟着出現的是家課繁重、補習泛濫、父母緊張,於是有「虎媽」、憂鬱、甚至自殺。不可能靠改變某一個環節,就能夠解決其他環節;也就是說,要改變這種文化現狀,不是靠單一的維度就可以力挽狂瀾。

幾個「筷子文化」的地方都為「應試文化」而喊苦,想出種種辦法要改革考試,減少考試的負面影響,日本如是、南韓如是、中國如是、台灣如是,但是成功的例子很少。不少政府想取締補習學校,但是結果都放棄。日本於2002年曾經打算取締「師塾」(juku補習學校),結果是教師反對:「取消了師塾,豈非要學校教師來承擔應試的壓力。」

當時聽來覺得似是而非,現在從文化的根本來看,也不無道理。考試的壓力,不是補習學校造出來的;相反,因為考試,要取得高分,就有專門準備考試高分的生意。現在有些學者到處主張管制「影子教育」,認為是在侵蝕正規教育,其實是倒果為因。許多人觀察東亞社會,以為擴充了高等教育,拓寬了升學的窄門,就減少考試壓力。以前提過,台、韓、日大學學位供過於求,入學率僅60%或者不到,可以說是「不患寡,而患優」,大家都要進最優越的大學。

內地地方政府很多都誠懇地提出種種措施,要為學生「減負」(減輕功課負擔),也有不少真正貫徹了。不過,不容易因此就感到壓力輕了。上海於2009年首次參加PISA就獨領風騷,其中一個原因是全市進行學生測評的改革,盡量降低背誦和記憶,而大幅度增加應用和創造的成分。這與PISA的測評方向一致。假如有中國人研究學生的生活,也許不會在這些維度上落功夫;因為在華人社會,教育的屬性不在學生的生活素質,甚至認為,讀書就是要艱苦一點。還是那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滿足與愉快,那是以後成功了的獎賞,在學時候,就是要不怕艱苦。

但是筆者訪談時,上海的教師都覺得考試壓力沒有減輕,「因為那是為了升學,是另外一回事。」

無意在此散播悲觀言論,彷彿「應試文化」是一項沒得救的文化病。的確,1600多年積壓下來的科舉積習,恐怕不是短時期內可以有顯著的變化,但是,時移世易,新的世代,當社會的流動速度和幅度與日急速上升,當靠一紙學歷、一技傍身,就能從一而終、一勞永逸、一帆風順的日子已經不再;當只靠正規課程的狹隘知識來源,已經不敷生活和工作需要……把學生生命中最寶貴的青春完全花費在寥寥幾個考試科目的準備裏面;把一時的考試高分,看成是生命中莫大的目標;還會把考試不逮的學生,看成是社會的失敗者……就顯得太不合時宜了。

時移世易 勢臨崩潰

也許從教育內部難以促成的變化,最終會無法撐得住社會變化的壓力,從外部被攻破而崩潰。這也許是消極的積極觀點,反正現在的教育體制(institution),有點走不下去了。

不過,也不是不可以採取積極的步驟,讓科舉的影響不致加重,也給我們的學生製造一點透氣的機會。下面提出兩項,向讀者討教:

一、幼兒入學。這可以說是香港的教育體系裏面最醜陋之點。現在很普遍的是,家長常常會遞交頗有篇幅的一份履歷檔案(portfolio)。這是完全沒有道理的,簡直是滑稽的,而且比其他幼兒入學競爭激烈如中國大陸、台灣都要厲害。算是香港人的(悲慘的)「創新」吧!

這可以說是惡性競爭的典型。為了進入大家認為是優越的幼稚園,於是想出「出人頭地」的手段,以幼兒參加課程的數量和參加比賽的獎項數目作為競爭工具,爭取「青睞」。有一次收到一位家長寄來的3歲孩子的portfolio,竟然長達20多頁,腦子裏面馬上浮現那孩子淒慘的形象,想:他可還有自己的生活。這是在傷害孩子!

幼院大學 小步改革

家長的「創新」,是因為學校的接受而受到鼓勵的。其實,學校真正拿着portfolio而據此招生的,甚少;但是一旦學校不拒絕,家長就變本加厲,反正多一點總有好處,結果portfolio就愈來愈厚。社會上除了因而產生了許多幼兒課程,許多幼兒比賽,甚至還產生了專門為幼兒塑造形象、製作portfolio的生意。

假如幼稚園採取統一行動,不必大幅度改變收生標準(3歲幼兒,什麼叫收生標準?筆者搔首),只須宣布拒絕接受portfolio,就已經功德無量。

二、大學收生。這一點去年本欄討論多次,也是教育2.1的第一項建議。不管效果如何,假如大學聯合起來,不再公布收生成績的分布,起碼就傳達了一項訊息:成績不是收生的唯一標準。這對於準備升學的學生影響至大。

筆者與不同大學負責收生的學者談過,大都不感到單靠考試成績可以收到最理想的學生。也就是說,「得天下之英才」不等於「得天下之高分者」,但是他們普遍要應付許多壓力。有些院校,校內有評比機制,每個學院學生的平均成績,會影響相關學院的撥款。大學資助委員會(UGC)和媒體都有責任,學生也會不習慣,沒有了收生分數,就沒有了選擇的指標,會無所適從。需有新的機制和新的適應。

須知道,公布大學的收生成績並非國際常規,美國的大學就從來不知道他們收生的成績。而在香港,這是改變純粹應試、獨尊分數的強勢文化的關鍵一步。實施起來,一定不容易,但那正是扭轉強勢文化必然遇到的挑戰。雖然這只是非常小的第一步。

原刊於《信報》,授作者授權發表。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