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今年一月,作家張大春攜新書《文章自在》登場北京四中,與「四中畢業生」高曉松一起做一場對談。話題就寫作文和寫文章的區別展開,層層剖析語文教育面臨的困境和難題。作文本是練習寫文章,但在應試教育下的命題作文卻與文章割裂開來,萬千學子苦於應試作文久矣!本文是對談當天的文字回顧,文章中,看得出兩位作家對文章寫作和當前語文教育的看法,分析常人習焉不察的種種說話惡習,也將看到老師們示範各種寫作技巧,知用合一。
上篇請見:張大春、高曉松:現在的語文教育,不過在培養訓練有素的AI而已(上)
張大春:去跟世界對話,才會生發感動
剛才聽曉松提到「一支筆的陪伴」頗有感觸,雖然我是走在這一行裏面,我也相信絕大部分的人不會在這一行裏面,即使是進這一行一段時間也可能會跑掉,因為這不是一個留人的行業,而且越來越不是。但是我們回頭看為什麼今天國語文教育裏面非常強調寫作文?或者至少要朝組織文字這個脈絡去前進?
我常常會講一個故事,是一個腦殘鐵粉跟他崇拜的文學偶像,兩個人之間的故事。
文學偶像就是蘇軾,他中年以後自己有一個號,叫東坡,所以大家都知道蘇東坡,我就叫他蘇軾,因為那時候他還沒有這個號呢。他因為一路被貶官,貶到惠州,貶到黃州,之後貶到雷州半島。
朝中對他不滿的勢力很強大,哪怕他恢復官職之後不多久又在在貶官。貶官到最後是貶到雷州半島以南,還過了海,到了海南島。現在叫海南島,以前叫單耳這個地方。那個腦殘粉姓葛,叫葛延之。葛延之一路跟著他,但是跟不上。為什麼跟不上?因為蘇軾被免,他還是有官家的馬匹,有官家的交通工具,有官家招待所。他吃吃喝喝上路,之後再往南走,到了一個地方他可以安定下來,有一個小官職,還有一點薪水,過的不算寬裕,起碼衣食無憂。
可是這個腦殘粉不一樣了,葛延之跟著他到了惠州,發覺他又被貶到黃州去了,這個路線上是一路往南走的,葛延之跟不上。為什麼?他沒有盤纏,他必須在當地打工,打工打個一年半載,攢下一點路費,再去打聽蘇學士現在被貶到哪裏了,然後再跟著去,可是當他去了以後蘇軾又跑了。所以到最後,一直到蘇軾貶無可貶,到了單耳以後終於有一天,葛延之來了,說我不辭萬里迢迢就是來見一見蘇學士。蘇東坡就接待了他,並且讓他跟自己盤桓了一個月之久,帶他到處看看,跟他聊聊天,談談彼此的身世。
終於有一天蘇軾忍不住就問,說你為什麼跟我那麼久?你千里迢迢,不辭萬里,有什麼事,你總得說一下。他說我想寫文章,知道學士文章名滿天下,能不能教我怎麼把文章寫好。蘇軾一指說你看那是什麼?菜市場。說你看那菜市上面什麼都有,瓜果蔬菜,哪怕魚肉,不多,但是也有,你愛拿什麼拿什麼,不過你如果隨便去拿是不行的,「必以一物攝之」。這個攝就是攝影的攝,也就是用一個東西來取。用什麼東西來取這些蔬菜瓜果或者是魚肉呢?很簡單,就是錢。 「必以一物攝之,曰錢。」他說文章亦也。
萬事萬物在天下,都散在經子史中,經書、子書、史書,所以古典圖書不計其數,可止萬卷、十萬卷。但是天下事都散在經子史中,你愛拿什麼拿什麼,可是必要有一個東西去拿它。用錢可以買東西,用什麼可以買經子史裏頭所謂的學問呢?那就是「意」,意思的意。也就是說當你對一件事情沒有主張、沒有看法、沒有感受,你是無從在過去累積無數朝代、無數時間、無數歲月的那些所謂的經子史各種文章材料裏面找到你要用的東西,因為你自己沒有看。
這個小故事告訴我們,蘇軾,並不是說他憑空可以寫文章,也不是讀了萬卷書之後就能寫文章,而他是有一個能力,是把自己生活裏麵點點滴滴、大大小小,也許是是是非非的那種意見,跟他所閱讀的書裏面的那些情境,包括我們常常用的典故或者是文本,或者我們隨便用什麼樣的稱呼,古史、古經、古文裏面所有的內容,如果不能跟我的處境連成一條互通的道路,展開一個相對應的關係,我們是不可能出現意見的。
到底應該先讀很多書才能有意見?還是先有一個什麼意見才能夠從書裏面找到?
其實這裏沒有先後問題。我們今天的國文教育,不能夠造就一種(像剛才曉松講的)隨時去享受一個有美學在裏面的人生的原因是什麼?是我們只想到古典,那些經子史的東西,拿來放到我的文章裏面,是讓這個文章變得可以有用。有什麼用?可以讓我升學,可以讓我可以拿高分,這是我的用處。
一個13歲到15歲準備考高中的孩子,以及15歲到18歲準備考大學的孩子,好像生活裏面只有考試跟入學,如果還有別的事,最好是談戀愛。但是似乎我們在人生之中還有各種形式的選擇,但是在我們的訓練裏面,我們的教育體制裏面,似乎並不重視這個。我的看法是,如果一個小孩能夠從12歲、13歲就立志寫文章,而不是做作文。如果是立志寫文章,他就會有一個企圖,試著要去跟這個世界對話,試著要去跟陌生人議論,試著要去跟他所接觸到的整體社會發生一個互動的關聯,哪怕是辯論性的關聯。而這個關聯恰恰又是建立起另外一個關聯的基礎,也就是我的生活處境跟古詩詞文賦歌這些文本之間的聯繫是什麼?為什麼我們讀下去會感動?
高曉松:好的文章一定得有好的感情
為什麼你能看得出情感,為什麼音樂你聽著感動,為什麼詩你看著流淚,其實是因為積累。當你沒有聽過一首音樂的時候,比如說你把一個原始森林弄一個部落,給他聽一首音樂,他絕不會有任何情感的發生,因為他沒有積累,可能你給一塊肉他哭了,但是你給他讀一首詩,他說大哥你還是給我一塊肉吧。肉其實也是積累,他為什麼看到那塊肉流淚了?因為他吃過很多次肉,他知道肉比別的更好吃,他來的是這個經驗。所以你覺得一篇文章好,是因為經驗來的,你的經驗是怎麼來的,就是你深度學習來的。所以深度學習的人工智能未來也一定能做到這個。
當他深度學習大量文章,而且他的深度學習信息不光來自於文章內部,還來自於文章外部,比如有多少人看了這個文章評論。如果他能深度學習這個文章評論,他就能認識到說,這樣一篇文章下面人的評論是說我哭了、我哭了、我哭了,那樣的一篇文章下面人評論是說我笑了、我笑了、我笑了,他就知道原來這麼寫他會笑,那麼寫他會哭。當他深度學習完以後,現在已經能做到學習披鬥士的歌。我聽到那首歌都震驚了,因為一听就是披鬥士寫的,而且是披頭四四個人裏頭的Paul McCarthey寫的,因為Paul寫歌跟John不一樣,這個太可怕了。
所以我們兩個人中午深入討論了這個問題,正好他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的意思很簡單,人工智能可以代替你的一切,情感不是一個障礙。大家說它沒情感,不會的。大家說下棋它沒有棋道,結果最後你發現阿爾法狗下出來是非常質樸的棋,質樸是不是棋道?質樸就是一種棋道。所以過去說它永遠贏不了圍棋高手,因為我們求道,機器只會算數。不是,它現在也能做到這個,而且它能做到比圍棋高手的道還要深——它永遠不大勝你。永遠不大勝你就是道,它一旦覺得自己領先了,它就收縮,圍棋高手恨不得殺的你滿盤一個子兒沒有才高興呢,那不是道,它其實有很好的道。
文章到最後也一定有很好的情感,它一切都可以做的很好,唯一的問題是它沒有主動寫文章的慾望,這是它跟人最大的區別。你不讓它寫文章,不會有一天突然人工智能AI說今天我憋死了,好想寫,我非要寫。
張大春:現在的國語教育,不過在培養訓練有素的AI而已
這個我要插嘴了,你講得太好了。
曉松剛才提到這個,當人工智慧,或者透過程式學習而來的非常熟練的寫作者,哪怕它是機器,也可能寫的很好,好像也能夠動人,但是對不起,它沒有寫作慾望。這就會出現什麼情形呢?我們先丟開AI人工智能,我們回到作文寫多了的人身上來看。
各位從小學二三年級開始寫作文,被命題作文是常態。很少數老師說今天自由命題,你一定高興,但是在這150篇總數左右的作文裏面,你大概寫過最多五篇自由命題的作文。而自由命題的作文永遠壓不過因為升學考試所帶來的某一些趨勢,讓你不得不去猜題目什麼意思,讓你不得不去跟著你給我的題目才能做這件事情。
我們要去想想,每個世代或者每個年級的學生都需要花十年以上的時間在那寫他人命題之作文,並且引以為這就是國語文程度最後確保的一個戰線。試問,我們的文化或者我們的文教究竟如何能夠展開?每一個被培養成可以升學而且把其他人都踩在腳下的尖子,其實也不過就是訓練有素的AI而已。而這個訓練有素的程度還極其有限。
高曉松:人生絕不是升學和發財,還有召喚
你這是在諷刺我們把別人都踩在腳下的北京四中,這是開句玩笑,我順著大春說。
訓練是兩個方向的訓練,為什麼AI沒有寫文章的慾望?因為它心理沒有召喚。人要心裏有召喚,為什麼我彈琴,當然我彈琴最開始是為了招女生喜歡,但是彈著彈著那個召喚就來了,它不是從第一天就來的。如果你不會彈琴,如果那個琴彈的程度不能給你帶來美感,而只給你帶來疲勞,那你還是沒有召喚。
那隻筆剛開始不是每個人寫一篇文章心理就有召喚的,你要寫寫寫,寫到一定的程度,你發現自己從習作變成了作品,就像你說的作文和文章。比如在音樂行業裏,人家每次說高老師給你聽一首我的作品。我說以後你要說聽一首你的習作,你不要管你自己的叫作品,我們從最粗俗的理解,能賣錢的才叫做作品,沒有人唱、沒有人買的不叫作品,它叫習作。只有有人發表了,才叫文章。
等到有一天,你突然對手裏這只筆有了新的認識,你就感覺到召喚了。這個召喚來到,你就進入到最美好的時候,因為你感受到召喚,你經常就會想寫,你就手癢了,有時候你就想彈琴,有時候你就想舞蹈,因為舞蹈隊你來說是人生的自由,你感受到的是那種召喚。
所以我覺得家長對孩子的訓練,或者孩子對自我的訓練,有一個重要的是,藝和術都要練。不光是技術上的寫作,不光是十三韻,不光是古文觀止,不光是偉大的各種詩篇,而且還要培養一種召喚。當然不是像我那種“生活不是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這只是舊時代的雞湯,重要的是無論怎樣讓他知道,人生絕不是眼前這些東西,絕不是升學,絕不是發財,還有召喚。
每次看到大師作品的時候,有時候會很汗顏,其實你給了我所有這些東西,但我還是寫不出來,或者拍不出來,或者彈不出來,因為我內心被召喚的能力沒有你強,你能感覺到他內心有強大的召喚,他才會寫那樣的東西。他可以寫四大卷《大唐李白》,其實沒有人對李白繁瑣的那些生活有那麼大的興趣,就是李白代表了一種召喚,所以他的內心被喚起。
張大春:被逼著說別人要你說的話時,也要想辦法解決你自己想要說的話
最後一輪的談話,是要針對那些覺得自己人生中間有一關必須要過的孩子,這一關就是我起碼現在要寫作文。
我在想,也需要面對下一階段升學考試的人,我也在書裏面提供了一些思考跟鍛煉的方法。其中最有效的,也就是怎麼去理解一篇作文或者是一篇文章它的共通性,也就是我們委屈一下、妥協一下,假設我們是一個全心全意想寫作文的人,而不是抱持我寫文章比較高尚、比較有藝術性,不是抱持這個角度,怎麼面對現在的處境?
我的看法是,從說話開始去建立起一個對於你所要敘述的任何一件事情的內容,建立起一個次第分明的習慣。也就是說,我要說一個故事,我先說哪一段,先讓哪一個人物登場,先提供哪一個細節,而後前面所佈置的這些次第,而後又如何一一呼應跟一一展開。
如果我們想要鍛煉我們的作文,在他人命題的情況下,我們只好訓練我們的對話。也就是說你日常裏面有些什麼事,在學校裏的可以回頭跟家裏人說,在家裏的事可以回頭跟學校裏的人說。不斷的想辦法在自己生活裏面營造出一個可以被訴說的事,而這件事情是有次第的。當這種小的談話活動慢慢的完成,或者說慢慢的打磨,慢慢的雕琢,我相信你可以在非常短的時間之內完成任何一個人臨時丟給你的問題,而你就會寫作文了。
事實上這是用鍛煉寫文章的方法或者鍛煉作曲的方法,來回頭面對自己最不想做的事。被逼著說別人要你說的話,也要透過這個次第的安排,解決你自己想要說的話。
原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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