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跨文化的挑戰

面對馬來西亞華裔人口下降,學生的文化背景、家庭習俗、宗教信仰、歷史認知,都與華人學生很不一樣,很不容易。要先建立跨文化的同理心及跨文化量度,才能有多元的選擇。

上周談到馬來西亞華裔人口下降,因而華文學校面臨「捍衛」華文與跨越族裔的抉擇。後者需要面對的,是跨文化的挑戰。華校需要面對的,首先是教學語言上的挑戰;雖然華校的教師都能講馬來語,卻是對着母語非華語的馬來學生;試想假如一間學校有大比數的馬來學生,華語對他們來說是外語,整個教學過程都用華語,殊不簡單。但是更大的挑戰是跨文化的辦學;像全校100%馬來學生的「華校」(目前還是極少數),對於學生的文化背景、家庭習俗、宗教信仰、歷史認知,都與華人學生很不一樣,很不容易。於是有兩個問題。

第一、關於學校原來的文化與學生的文化之間的差異。要不要去了解?有沒有準備去研究?也就是有沒有跨文化的同理心。這不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假如覺得我辦學就是按照我的文化,你來就讀就是接受我的文化,就不需要去了解學生的異族文化,甚至可以覺得我族的文化是優越的文化,不屑去了解異族的文化。大馬華人稱異族為「友族」,是一種很好的跨文化平等相待的訊息。

多年前,曾經在一個國際會議上聽過一個介紹,也是馬來西亞,一位印裔的教師發起一個項目,安排一班多族裔的小學生,相繼互相探訪其他族裔的宗教場所。比如說,帶學生參觀清真寺,由班裏面的穆斯林學生介紹有關習俗;也參觀基督教堂、華人寺廟,等等。當時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為這位教師有這樣的跨文化量度,也有意識讓班裏面的學生用平等的態度看待其他族裔的文化,而宗教是一個核心元素。

學校尊重穆斯林學生的信仰,在校園內專門設了回教祈禱室。(Shutterstock)
學校尊重穆斯林學生的信仰,在校園內專門設了回教祈禱室。(Shutterstock)

跨越文化 平等相待

宗教也是一個敏感的元素。這位教師的想法,並不一定是家長的想法。信奉基督教或者天主教的家長,是否同意讓自己的孩子進入清真寺或者佛教寺廟?甚至學校裏其他教師,由於個人的宗教信仰,是否有如此開放的態度;又或者是否覺得有這種需要?這位教師與前面提到的華校馬生的問題不一樣,這位教師是主動設計這個項目,是一種進取的教育理念,而不是逼於現實而應付挑戰。

香港的學校其實也可以擁抱這樣的想法。有一所天主教中學,近年錄取了相當數量的非華裔穆斯林學生。他們尊重穆斯林學生的信仰與習俗,在校園內專門設了一個回教祈禱室,回教齋戒月也作出適應性安排。筆者參觀他們的早會,教師在台上劃十字念經,台下學生各自念經或靜默。不同宗教信仰的學生,在同一時間、同一屋簷下祈禱,場面動人,令人難忘。這裏的學生,從小就習慣與不同文化的族裔群體共同生活,對於這些學生的未來,是多麼重要!

也有相反的另一個極端。有國際學校,在校內申明忌提國際兩字,強調是「X國」學校。他們要百分之百實施X國的教育,也覺得X國的教育是世界最好的教育。也的確吸引了大批仰慕X國教育而來的家長。學生在這所學校的經歷,就是充分體驗X國教育的優勢。至於其他文化,也許不在學校生活的雷達上面。

第二、有了跨文化的意願,還要有了解其他文化的方法與途徑。這是筆者在倫敦念博士一個思想轉捩點。之前總以為每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一個答案對了,其他就都錯。深受影響的,是Graham Allison對於1962年古巴危機的多元解釋。那時候開始明白,我認為我對,其他不同的意見也可以對。同樣的一個問題,大家心裏尋求的也許是不同性質的答案。更常見的是,對於任一個問題的視角、假設都會很不一樣,答案當然就不一樣。筆者的論文也是嘗試用平行的多元視角,對當年香港的教育政策事件,作出幾個毫不相同的分析。這也是筆者後來在哈佛開設《文化與教育》課程的起點。

農民覺得送孩子上學,理所當然。(Shutterstock)
農民覺得送孩子上學,理所當然。(Shutterstock)

文化深層 不易自知

1989年,為UNESCO和UNICEF主持一個研究四個國家教育素質的項目。有別於其他國家,在中國,即使經濟不太發達的農村,小學入學率都很高,遠超90%。這些數字本身不會顯示背後的原因。於是訪談當地的農民,研究團隊的成員都不約而同遇到同樣的情況──農民家長無法回答一個問題:「你為什麼送孩子上學?」幾乎無一例外。若是按照預設的訪談問卷,什麼「升大學」、「高收入」、「跳出農村」,都不是他們的回答;訪問員就應該填上「None of the above」或者「No answer」。

研究員們都不願放棄,覺得背後有原因,而且是更深層的原因。結果,大家逐漸明白,沒有答案,就是答案。農民覺得送孩子上學,理所當然,還需要什麼解釋?不需要解釋的,正是文化的底蘊。人類學家說,文化中的許多習慣與假設,是習以為常,不用解釋的,因此也不懂得如何解釋。因為在本文化內部,這些習慣與假設是從來不會受到質疑的。對於農民來說,送孩子上學,就像用筷子一樣,從來不用解釋為什麼。人類學家有一句名言:Fish is the last to discover water(魚不知水)。

這個經歷可以說明幾個問題:一、質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在這裏是訪談,有它重要的功能,其他的研究手段無法替代;二、質性研究並不排斥預設的問卷或其他量化手段;沒有預設的問卷,當時就不會發現問題;三、質性研究不是滿足研究者心裏的問題,而是要尋找被研究對象(農民)心裏所想;而這些往往是研究者從來沒有想到的。

因此,筆者覺得,這不是一個學術問題,不只是一個研究方法問題,而是人類認識世界的基本態度。認識世界,尤其是認識人類世界,關鍵是要了解不同人類社群的基本生活與思想框架。人類社會歷史上長期分割,各自發展。雖然都要應付相同的天災人禍,都要解決內部團結與抵擋外部爭奪,但是各自會發展出不同的方向、習俗與假設,也就是文化。筆者在本欄提出過社會文化的七個層次,此處不贅。

「筷子文化」社會的學生普遍感到學校生活乏味、不愉快、壓力大。(Shutterstock)
「筷子文化」社會的學生普遍感到學校生活乏味、不愉快、壓力大。(Shutterstock)

研究文化 珍惜差異

宏觀來說,現在世界上的所謂地緣政治,除了政客們的貪婪與爭奪,對於另類文化的認識往往非常膚淺。就憑着本文化熟悉的標準,去衡量異國文化的是非。

就教育而言,華人社會,不論政治制度、經濟狀況與社會環境,在疫情中不約而同提出「停課不停學」。筆者的西方朋友就覺得不容易理解。筆者也還在探索。在國際教育比較研究PISA中,幾乎所有的「筷子文化」社會都名列前茅;其中的測試,既無法靠死記硬背,也沒有標準答案,說明了什麼?而同一研究,在探索學生心理的時候,這些「筷子文化」社會的學生,又普遍感到學校生活乏味、不愉快、壓力大,又說明了什麼?

由於本土文化的「理所當然」而不被注意,觀察異地的文化、看到文化的差異,可以使我們發現和觀察本土文化。「原來他們是這樣想的」,才知道「我們是這樣想的」。就像是拿着一面文化鏡子!

在香港,的確是各種文化交滙(這裏不提「中西文化」,因為西方也是文化多元體)。好處是,對於各種文化都容易接受,讓香港有多元的選擇;要研究異地文化,香港更是福地。要提防的是,對於異地的新事物,若不拘其文化底蘊,一律照單全收,也可以因而侵蝕香港原有的文化優勢。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