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應馬來西亞「董總」的邀請,出席了他們的70周年慶典。有一個研討會、一個晚宴,然後連續去了幾個州看了4所學校,收穫非常豐富。很感激他們熱情的安排。
讀者也許還記得,「董總」的全名是馬來西亞華校董事聯合會總會。70年前,馬來西亞政府要求當時的華文中學接受政府資助,成為國立中學;條件是必須轉用馬來語作為教學語言。對華文學校來說,當時的壓力頗大。這次碰巧在怡保看到當地的業餘劇團排戲,就是重現當年的「抗爭」過程。華文教育於是成為馬來西亞華人社會覺得要維護的重點,作為保護華人文化的一個標籤。當年領導這場運動的是林連玉,終於在不受政府資助的情況下保存了華文中學,稱為獨立中學(獨中),都是私立學校。(同期成立的還有「教總」馬來西亞華校教師會總會,是各地華校教師會的聯盟組織;有時候與「董總」合稱「董教總」。)
「董總」旗下有60多所獨中。保存華文教育的代價,除了要收學費,更重要是不能升讀本國的大學,因此獨中畢業生往往到外國念大學──台灣、新加坡、歐美,近年也有不少到中國內地,也開始有到香港的(不知道為什麼,是少數)。也因此,「董總」的貢獻遠遠超過董事會的職能:有獨立的課程、獨立的課本、獨立的考試,自成體系。馬來西亞雖然在歷史上沒有出現過如菲律賓、印尼的正式「排華」運動,在民間也很少看到種族之間的隔膜;但是一到政治層面,政黨之間的競爭就非常激烈。
種族共融 略見端倪
2022年馬來西亞大選後,沒有任何一方政黨或政治聯盟獲得簡單多數執政,因此由多個黨派組成所謂「團結政府」,並出台了一些對華文教育放鬆限制的政策措施。就在「董總」70周年宴會上聽到了幾項:對於學校廁所修建的政府資助,第一次遍及所有學校,包括華文獨中;獨中的畢業生,只要考到政府考試的10A,就可進入預科,也就是有可能考進本國大學。還有一項當時聽不懂,是馬來族的教育部長親自說的,「不能再讓學生在儲物室吃飯」──原來本來規定齋戒月所有學校食堂需要停止運作,於是非回教徒的學生只能躲在儲物室甚至廁所進食。這也是對於華校釋出的放寬訊息。
上面說的種族共融,在民間完全不是問題,在肉骨茶的來源地巴生,有200多間餐廳提供肉骨茶,本是華人食品,裏面卻有馬來族的顧客(吃的是雞肉、牛肉);在馬來、印度食品的餐廳,顧客中也有不少華人。就在「董總」70周年的晚宴上,兩位司儀都是雙語。男的是華人,華文獨中的畢業生,卻說得一口非常流利的馬來語;女的是馬來人,卻說着非常道地的華語,原來也是獨中畢業,現在是官方電視台華語主播。
種族問題,在教育上就體現在教學語言。國立中學(國中)用的教學語言是馬來語,不過數學與科學各科用的是英語。大約在30多年前,馬來西亞曾經要大、中、小學一律用馬來語作為教學語言;後來發覺馬來語太簡單,難以支撐現代的數理教學,因此轉而要求所有國立學校用英語進行數理科目的教學。
上述的「董總」,屬下都是華文獨中,但是華文學校的概念也包括華文的國小(國立小學),他們每個學期有200小時用華語授課;再加上數學和科學用英語,用馬來語教學的空間其實並非很大。因此,據筆者的觀察,教學語言的種族界線已經不如以前鮮明。
教學語言 趨向並行
華文學校遇到的挑戰,在於人口的變化。馬來西亞的總人口,官方數字3456萬,馬來族佔人口69.9%,華裔佔22.8%,其餘還有印度裔。相對於1957年,也就是「董總」成立(1954)的年代,當時華裔佔40%。以總數來說,華裔人口其實在60多年來增長了3倍,但是馬來裔人口多了5倍。不止如此,很現實的情形是:華人家庭少子化已成趨勢,馬來裔家庭則仍然是子女成群。
因此,華校的華裔學生來源愈來愈少,有些地區由於華人子弟稀少,學校甚至因為收生不足而要遷校、併校,但是獨中的執照不會再發,因此遷、併的過程困難重重。
但另一方面,令筆者有點意外的是,近年華校也有馬來裔的學生入讀,而且愈來愈多,目前已達到20%以上。在某個州,有華文獨中100%的學生是馬來裔。為什麼馬來裔的家長,願意把孩子送進非母語教學的華文學校?據當地的分析:第一是中文的地位上升,家長覺得孩子讀中文有較好的前途;第二是華文學校辦得好,校長教師比較積極,學校的活動也比較多,教學與管理比較嚴謹,因此得到家長的歡迎。
對於非華裔的學生進入華文學校,華人社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第一種看法,認為華文學校是華人的學校,着重中華文化的傳承,非華裔的學生的滲入會讓華校失去了她們的傳統,失去了多年艱苦奮鬥保存下來的寶藏。第二種看法,認為華文學校是受到友族家長的歡迎,證明華文學校的教育有優勢,可以從華人學校轉化為大馬全國的優秀學校,為各族國民服務。
華文教育 跨越文化
筆者在局外,無能置喙。不過覺得第一種看法,是沒有想到如何面對華裔學生日益減少的挑戰,是一種守勢。第二種看法,概念上是可取的「轉危為機」,也可以說是發揚中華文化裏的教育理念,成為超越文化在異地生根的優秀教育,是轉守為攻。不過第二種看法要付諸實行時,面對的挑戰殊不簡單。從當地的教育工作者那裏理解到幾點:
一、華文學校的教師,原來的教學語言是華語(普通話、簡體字),要面對非母語的馬來裔學生,需要一整套──從教學到行政──的調整過程,要花很大工夫。(目前非華裔學生較多的學校,也許正好是很重要的試點。)
二、獨中因為是私立學校,單靠學費難以支撐。雖然有不少華人社團的捐贈,財政上依然捉襟見肘。
三、華文學校教學與管理都比較嚴謹,這是成功的基本要素;但是也許還需要尋找教育的新台階。例如「董總」的課程和考試,對於試驗與體驗式學習着墨較少,因此各學校的實施方式參差很大;又例如特殊教育,似乎還沒有起步的跡象(也許筆者看得不夠仔細)。
「董總」屬下的學校,基本是「校本」發展,沒有由上而下的管理機制。從香港的經驗看,這是百花齊放的最佳土壤;但也產生學校與「董總」的疏離。設想:
(一)「董總」定下華校跨族裔服務全國的大政方針與發展藍圖;
(二)以此藍圖作為旗幟,動員全馬的捐贈,設立一項特大的發展基金;
(三)設立新型「華文學校」(也許要改名)的遠景與規劃;
(四)開展大規模的培訓。
這是筆者的胡思亂想,但是卻得到一個啟發:中華文化影響下的教育有其特點──有優點也有缺點。在疫情期間,陸、港、澳、台、馬(華語系統)5個華人社會,不約而同提出「停課不停學」,把學生的學習放在第一位,而且的確出了許多創新。在世界上一片「Learning Loss」的喊苦聲中,堪稱獨一無二,是否也是值得我們深思?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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