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從臉書上看到元奎導演過身的消息，我心中一凜，「不會吧，是真的嗎？」第二天從報章得知元師傅2022年因感染新冠病毒，於加拿大去世，享年72。
得知此事，我悵然若失，因為他是我生命中一位並不相熟，卻有些緣分的人，某程度上他救了我一命。我不像有的人道貌岸然，卻安於過河忘橋，精於選擇性失憶。我依然天真，對幫助過自己的人總是心懷感恩，這裏肯定包括元奎師傅，雖然他很可能早已忘懷。
鄰里結緣
元奎師傅是我的鄰居，他住2座，我住9座，我們是差不多同時期搬來這個位於何文田的屋苑。我曾見過他幾次，每次都是邁著練家子的步伐，匆匆走過。他的腿可能受過傷，走起來有點八字脚的感覺。我們偶爾點頭問好，但並不相識。
2010年我遇上事情，精神上狀態奇特，感受複雜。某日在樓下花園獨自躑躅，看見他從遠處走來，我突然萌生起求助念頭，遂趨前問道：「元師傅，如果碰到人生大難關，您有什麽建議？」元奎停了下來，眼睜睜的看着我，想了想說，「那件事會不會令你死？」我聽後一愣，自然回答「那還不至於。」他就說，「這樣就好，事情終於都會過去的。」
後來我們説了什麼，現在都忘了。那天我們還交換了電話，我說有空找他聊天。
元師傅的那句話究竟幫了我多少，我真的不太記得，但是肯定有正面作用。因為「除死無大事」，除了生病與死亡外，人生所有問題都只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悲喜不過一念間。當然，説起容易做起難，他當時也説，「道理雖然簡單，但要真的做到非常難」，再加一句「其實我也做不到」。
無論如何，這番話給了我某程度的力量，似乎看到了面對逆境的另一種態度。加上他就住在我附近，心理上更感踏實。這是我最需要感謝他的地方。
元師傅常回內地或外國拍戲，我跟他相約見面的次數不多，但應屬談得來的波段。有一次我從廣州深夜返港，在直通車上收到兩個未接電話，一看都是來自元師傅。我回電後他說自己打錯了，接着就說幾時有空約出來傾計。我想他該對我這個人有點興趣，也有共同話題。
和這種人生經驗豐富、見多識廣的前輩聊天，最大的好處就是話題極多，且妙趣橫生。我們什麼話題都聊，說到興頭上，他會站起來手舞足蹈，或者演示武功招式，或者表達演技，很是有趣。
在對話中他好幾次提到吳思遠，說對方是自己的大恩人。元奎去世後，吳思遠接受文雋採訪，透露他晚年已然患上認知障礙症，連家人都認不得了。
此外他也時而提到崔寶珠女士。我當時還以為是個韓國人，後來才得知她是著名製片人。為何提到她呢？因為元師傅之所以買入這個屋苑單位，主要是因崔女士之故（大致如此）。我對製片工作並不瞭解，後來本地影評人喬奕思於2022年出版了《香港製片》一書，傾談間令我想起了多年前與元奎的一番對話。
如今回想，那時自己還是淺薄，問不出多少有意思及系統的問題，頗為可惜。
元奎是七小福的一員，我自然問起了有關成龍的八卦。元師傅告訴我這位師弟的非凡成功是必然的，因為小小成龍在七小福年代已胸懷大志，渴望做大明星。元奎說自己那時什麽都不懂，毫無理想，但成龍就與眾不同，老早就有衝天大志，雖然師兄弟們聽起來猶如夢囈。
在七小福年代，元奎最難忘的就是被師傅體罰。他當年非常不理解和不忿氣，因為師傅于占元是做錯要打，做對也要打，理由是希望徒弟們學會何為「前悔」，日後犯錯機會就會大大減少，免了無可彌補的「後悔」。這些傳統梨園世界的邏輯和經歷，元奎說自己受用無窮，終生感恩。
這個「前悔」邏輯我也依樣畫葫蘆，傳授給當時還在念小學時的女兒。那當然不是未錯先打，而是告訴她做事三思後行，未雨綢繆的道理。後來她做了班長，據説也將如此思路「傳授」給幾位要好同學。
還有説了其他，有些不便說，有的已然忘了。我還記得自己好像寫過一封信給他，具體是什麼我都忘了。那真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狀態特別，能夠遇上元師傅，真是非常特別。
有關自己的電影作品，他談得較多的倒是票房一般的《千機變II之花都大戰》，這部戲的女主角是Twins的鐘欣瞳。此外他還談起劉鎮偉導演，兩人關係似乎很好，時而相約在九龍公園散步。元師傅說有機會帶上我一起去認識他。
緣分聚散
這個機會我倒是錯過了。原因很可能與一件現在想起都相當無謂的事有關。那時候屋苑管理出現問題，業主分為兩派，一派支持管理公司，維持舊制，一派則維護業主利益，希望改革。當時業主派急需取得多數業主的投票，才能進行撤換管理公司。我向來熱心腸，也有幫手拉票。
元師傅多不在港，其居住的那一座恰好是保皇黨業主的大本營，結果他已經先入為主，認為其他業主搞搞震。這也難怪有次我在花園碰到他，向他游說拉票時，他眼神中露出狐疑及抵觸的神色。那一次的屋苑風波鬧得挺大，其實背後都是管理公司在暗中操作，導致業主們的撕裂，建制派的業主也被利用了。
這次之後，我和元師傅的聯係似乎漸漸少了，後來就沒有聯絡了。最後的就是他已然逝世的消息。
人和人的緣分很奇妙，但基本上都是條件式和階段性的。諸般條件形成緣分，條件流散則緣分漸消，沒有多少的永恆關係。即使有，或是運氣太好，或是過於美化，或者只是廉價劇本中的煽情橋段。
過於世故中的暖流
回首往事，我依然對元師傅心懷感恩，感謝他在人生的艱難期拉了我一把，讓我得知人間還是有情，在這個老成世故的時代，令人感到一絲絲的暖意。
「世故」這問題我想了很久，古兆申先生還在的時候，有次我忍不住打了個電話給他，感概道「人如果太過世故，心底深處是冷漠的，令人心寒」。電話那頭的古先生愣了一下，然後說，「沒錯，這是世故的最大問題」。
「過度世故中的冷漠」是老江湖的深層心理，自己也許都習以為常，毫無意識。這方面我倒是結結實實的領教過，見識過人心本質上的複雜、自私和虛僞，如此的令人失望，也如此的令人反胃。
唉，「仗義每多屠狗輩」，真是永恆真理，亙古不變。
別了，元師傅，謝謝您的古道熱腸，難忘您的豪傑風範，期待再次相見，繼續暢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