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豪蘇軾天才橫溢,其駕御文字的功力,千古第一人。其文章、其詩、其賦均橫空出世,成名甚早。唯獨其詞,得到40歲以後才見真章,漸受歡迎,最後更是爭相傳頌。蘇軾留世的詞約300首,筆者曾撰文推論出蘇軾留世的第一首詞為〈華清引·平時十月幸蓮湯〉,寫於英宗治平元年,時年29。
10首最為欣賞的蘇詞
隨後10年,他留世的數十首詞作也不過爾爾,並不太受注目,連他自己也覺得詞並非他那杯茶,因為音律是蘇軾的盲點。
據說他與張先的一夕對話,令他忽有所悟,擺脫了音律羈絆,以文字為本,嘗試只遵平仄入詞,注入多元題材,不再局限於婉約鶯歌之聲,詞恍惚得了新生命,走上文學的新台階。蘇軾不惑之年以後的詞作,愈寫愈見氣魄,開創詞的豪放一派,與辛棄疾並稱「蘇、辛」。
個人對以下10首蘇詞,最為欣賞。但其中一句,其中一首卻最撼慟我心:
- 熙寜八年(1075),時年40:〈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江城子‧老夫聊發少年狂〉
- 熙寜九年(1076),時年41:〈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 元豐元年(1078),時年43:〈永遇樂‧明月如霜〉
- 元豐二年(1080),時年45:〈卜算子‧缺月掛疏桐〉
- 元豐四年(1081),時年46:〈水龍呤‧似花還似非花〉
- 元豐五年(1082),時年47:〈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念奴嬌‧大江東去〉、〈滿庭芳‧蝸角虛名〉
- 元豐六年(1083),時年48:〈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
- 紹聖二年(1095),時年60:〈蝶戀花‧花褪殘紅春杏小〉
- 紹聖四年(1097),時年62:〈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
現在讓我在這分享兩則有關撼動我至深的第一句「蘇詞」的故事。
十年生死兩茫茫
記得年前與一眾文友茶聚,談詩說詞,好不開懷。話題說到東坡的詞,有說最喜歡「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有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最是氣勢磅礴。我說當我初中時,讀到「十年生死兩茫茫」最是慟切。對座的文相濡兄(灼見名家的常客)滿面疑惑應曰:「這悼念亡妻悲痛胸腸,只少年的人生經歴,何以至此?」小弟答曰:「我是將思念母親的情懷,傾注此句。」文相濡兄乃應曰「這樣子,怪不得。」
相信不少讀者都有這樣的經驗:時間久遠的事情,特別是小時候的經歷,一般都比較模糊,但總有三兩事,記憶特別清。
話說當年大概是初中二吧,上國文課,趁老師未入課室,我打開當天老師要教那一課《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開篇第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這7個字映入眼簾,我整個人如電擊般呆攝住,特別「生死」二字,這是人生最大反差的遭遇。即時勾起7、8年前,那晚上仍在床前死撐着倦眼等候母親的回家,最終等不到倦極而睡,明早睡醒,原來母親已經「死」了。
自此這「生死」的陰影,便深深地烙印在我幼嫩的心靈。10年對一個14、15歲的少年而言,算是漫長的歲月,但母親不幸遭逢意外,離我們而去,雖然只有7年多,但這悲痛與「十年生死」又有什麼分別!「兩」當然是指母親與我,看着別家的孩子「媽媽、媽媽」地撒嬌,叫我怎不茫然;而九泉之下的母親,再不能撫摸孩子們的稚臉,相信更是茫然。
「十年生死兩茫茫」是直撼我心的第一句蘇詞,而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是直撼我心的第一首蘇詞。再讀下去「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真叫我內心淌血。
母親土葬,7年須遷葬骨殖,我是家中長子,父親為養六口而奔波,由我按吩咐主力辨事,這還只是數月之前的經驗。父親帶着4名兒女向母親築成的金塔新塜,深深躹躬之際,景象是何等淒涼。臨別時我回頭看着母親的孤墳,雜草叢生,長夜冷清,想着她苦短的一生,心想母親更是淒涼。
走讀至此,急掩卷閉目,離開座位去以清水洗面。
效蘇作詞一闕
60多年過去,我也快成古稀老翁,也曾作過這樣的夢。夢中也只是將我僅有的朦朧記憶重現,母子相扶回到廣州探望婆婆,我坐在房中一角,聽着母親跟婆婆閒話家常,細說母親少女時的情懷舊事。最後母親紅透眼的虛影,漸漸淡出,她為無法回哺婆婆而低泣,而我又何嘗有回報親恩的機會。
夢醒,我效蘇軾作詞一闕,次韻東坡〈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江城子‧逝離六十母兒茫〉
逝離六十母兒茫,
莫能量,
怎相忘。
歲月悠悠,春盡復秋涼。
昔稚頑時真爛漫,今攬鏡,老顏霜。
夢能扶母共回鄉,
倚樓窗,
憶紅妝。
母見婆顏,更是淚行行。
舐犢情深難作報,紅透眼,泣瀧岡。
作者簡介:
吳偉明,中學畢業,20 歲當海員,任職遠洋貨輪電報員,25歲得遇機會與友人合夥創業,至數年前放下主要的營商工作。30多年前加入扶輪社,服務社群。閒時寫近體詩自娛,酷愛東坡作品,欣賞子瞻清明豁達性格,自命蘇東坡的「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