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天氣酷熱,友人上午出外跑步,晚上出現感冒症狀、無汗、咽痛、口渴喜飲、舌尖邊紅、苔薄白。此乃典型的風熱感冒,因是電話問症,故囑其服用銀翹散濃縮方劑。服用兩天後症狀並無改善,且咽痛加劇,遂囑其依然用銀翹散,但這一次用上了中草藥,且予加減,兩劑後症狀大為改善。
中醫注重案例分析,既符合個體化治療,也能從小見大。這個醫案也不例外,可有兩方面的啟示。
濃縮方劑的藥效
第一是臨床方面,即有關濃縮方劑的藥效問題。目前的科學中藥包括了濃縮中藥和濃縮方劑,兩者並不相同,前者是單味藥物,例如丹參、半夏、陳皮等,可以靈活配搭和增減分量。後者則是固定方劑,例如小柴胡湯、銀翹散、桑菊飲、四君子湯等。
由於後者在藥物組合上無法變化,用量也無法增減,那麽有可能在療效上會打了個折扣。譬如在本案例中,病人身上的證候就適合銀翹散,但用後毫無效果,這就並非方劑用錯,而是分量不夠,且配搭不足。故此改了使用草藥,予以增減後,就有了明顯療效。
在治療急性病時,藥物之配搭和劑量尤其重要。例如用小柴胡湯來退燒,柴胡起碼要用上45克,但是濃縮冲劑中的柴胡用量不過10克,故難以奏效。這時候醫家或病人很容易對中醫療效產生懷疑,殊不知是方劑正確份量出錯。
可以說,在治療慢性病上,濃縮方劑有其方便優勢,但在外感或急性病時,就有可能鞭長莫及,且缺乏靈活性。同等問題,其實也存在中成藥的範疇。
傷寒和溫病的關係
第二是理論層面。透過這個採用了銀翹散,且屬於風熱感冒(溫病)的案例,有助釐清傷寒和溫病的複雜關係。
在中醫的漫長歷史中,最為重要的學術紛爭就是傷寒和溫病之爭。前者是源自東漢的醫學經典《傷寒論》,後者是明代的醫學典籍《溫病條辨》,兩者都是包括了理論和臨床的兩大中醫巨著。
那所爭為何呢?那就是兩者究竟是源流關係,毫無衝突,還是互不相關,大相逕庭?這個問題一直爭論不休,直接影響到中醫臨床思路和用藥,也形成了民間的種種或對、或錯、或似是而非的觀念。
我們不妨以這個感冒病人作為例子,從實證角度,嘗試分析傷寒和溫病的關係。
在《傷寒論》的太陽篇中,列出外感病的兩種狀態,一是「太陽病,或已發熱,或未發熱,必惡寒,體痛,嘔逆,脈陰陽俱緊者名為傷寒」,二是「太陽病,發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
簡單地說,前者為風寒感冒,所以出現了發熱惡寒的症狀,而後者為風熱感冒,出現了發熱而渴,且不怕冷的症狀。套用在我那位朋友身上,她平素體質良好,很少生病,而目前出現的症狀,就是典型的溫病外感。
故此,必須用上性質寒涼的清熱藥物,才適合她的證型。
從這兩個條文中,已經説明在《傷寒論》中,已然包括溫病思路,列出了道理和法則。那為何要選擇後世溫病學派的銀翹散呢?那是因為《傷寒論》中的藥物和方劑均是有限,而銀翹散更為適合外感風溫。
這就是理論依舊,方劑常新,傷寒和溫病是源流和互補關係,並無衝突。而溫病學派的理論,基本上是《傷寒論》的〈太陽病篇〉和〈陽明病篇〉的補充,尤其以後者為主。
歷史上某些溫病醫家詬病《傷寒論》中多用溫藥,缺乏涼藥,其實在該書的〈太陽病篇〉和〈陽明病篇〉中,都有好些清熱寒涼的方劑,例如〈太陽篇〉中的大青龍湯、麻杏石甘湯、越婢湯、葛根湯,〈陽明篇〉中的三承氣湯等等。這些誤解,與傳統社會的知識結構和地域限制等因素密切相關。
值得留意的是,在新冠疫情中以溫病藥物所研發的蓮花清瘟膠囊,其思路及組成之源頭,就是來自《傷寒論》中的麻杏石甘湯。
醫聖張仲景的臨床觀
撇開歷史資料和條文分析,其實《傷寒論》的作者張仲景在文本中,已經提綱挈領的説出中醫臨床的至理名言──「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症治之」,即是該用何種思路、方劑和藥物,必須根據病人的具體狀態下決定,而不可反其道而行,被理論和觀念牽着鼻子走。
簡單的說,就是具體事情,具體處理。就像我這位朋友,其身上出現了溫病的症狀,那就要用上溫病思路和相關方藥,如果沒有相關症狀或病機,就不能如此運用。
這就是所謂的「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症治之」。在這種觀念下,本質上也不存在傷寒和溫病之分歧。至於為何存在分歧和爭論,箇中因素眾多,值得繼續探討。
為何要繼續探討?
目前中醫學術界對傷寒和溫病已有共識,認為兩者乃源流關係,提倡寒熱互補,如此既符合文本,也切合臨床,相得益彰。但將兩者視為不同體系的思路依然存在,箇中原因複雜,包括對文本之誤讀、用藥習慣、方土觀念、門派之見,以及其他種種因素。
如此風氣影響深遠,尤其是那些根深蒂固的風土觀念,很大程度影響着人們的中醫認知,很容易出現觀念凌駕現實的普遍現象。
例子多不勝數,例如認為香港就是濕熱之地,那就需要清熱去濕;南方人就不能用北方藥,用藥不是滋陰就是清熱;不敢/避免/否定用上溫熱藥物;服用涼茶成為風俗習慣;一有口瘡或口乾就認為是「上火」、「陰虛」和「熱氣」;一有疫情就用上板藍根等性質寒涼,但可抗病毒的藥物;飲品或補湯廣告中,也投市民所好的用上了「清熱氣」、「去骨火」及「清熱解毒」等用語,以作招徠……
這些觀念是否切合現實,是否符合主流人群的體質,是否能達到療效且不傷正氣,甚至如此現象是否和中西醫結合現象有關,這不但是中醫從業者無法逾越的問題,也是市民大衆需要釐清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