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讀書就是休閒

據說很多人退休以後迅速衰老,原因是不知道如何打發閒暇時間。之所以說21世紀是教育的世紀,或者說學習的世紀,不僅是就業前的青燈苦讀,在崗時的奮力拼搏,還包括退休後的「享受生活」。

享不了野趣的三種人

 
晚明文人陳繼儒在《花史跋》中談及,有三種人不能享受野趣、花果與草木。牧童樵夫整天在山裏勞作,想的是怎麼養家糊口,不會像文人那樣欣賞野趣;販賣水果的人不敢嘗鮮,那是因為若都自己吃了,還怎麼賺錢?
 
前兩種人不能悠閒,是生活所迫,第三種就不一樣了:「有花木而不能享者,貴人是也。」自家園子裏種了很多名貴花木,但無法欣賞,不是時間或金錢的問題,是沒那個心思。貴人整天想的是金錢或功名,獨缺悠閒的心境,因而無法真正進入花木的世界,也就談不上田園情趣了。
 
所謂「休閒」,有幾種不同的方式:第一,中斷日復一日的勞作,什麼都不做,就睡懶覺;第二,借助某種手段(如禪修),使自己徹底放鬆,這裏着重的是心境的自我調整;第三,選擇自己感興趣而平日無暇享受的娛樂方式(如唱歌、下棋或旅遊);第四,用一種輕鬆的方式自我學習,重新積蓄能量(俗稱「充電」)。四者沒有高低之分,也不是一個遞進關係,純屬個人愛好。但有一點,若能在放鬆、娛樂與自由發展之間,取得某種平衡,那無疑是最佳狀態。
 

學習迫切性愈發加強

 
這就說到了讀書。想像國人因為閒暇時間增加,或教育普及,自然而然地養成良好的閱讀習慣,那是天大的誤解。記得好幾年前,政府曾提出「構建學習型社會」的口號,民間也有「書香社會」的形像說法。可在我看來,口號依舊只是口號,今日中國,「書香」不是日濃,而是日淡。因此,在「休閒的時代」如何挽救「有效的閱讀」,可謂迫在眉睫。
 
先說學習的必要性。有人18歲就業,有人30歲博士畢業才第一次進入勞動力市場。平均起來,就算是22歲就業吧,60歲退休,工作時間大約38年。此前有16年以上的「職業讀書」,此後又有20年的「活到老學到老」,這還不算在職期間隔三差五的「充電」。可以說,現代人為了適應日新月異的科技與文化,學習時間比古代人要長很多。
 
不要說古代,想想我「文革」期間下鄉插隊,村裏老人動輒說:「我吃鹽多過你吃米,過橋多過你行路。」那個時候,經驗很重要,年歲和資歷使得老人很有尊嚴,也很權威。今天則大不一樣,老人對外面的世界很隔膜,動輒被兒孫輩訓斥——你連這個都不懂!這世界變化太快,要學的東西太多,大家(尤其是年紀大的)都活得很累。
 
還有一個因素必須考慮,那就是人的壽命在延長。過去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如今80、90歲的老人還活蹦亂跳。2014年中國人預期壽命75歲;其中北京人預期壽命81.35歲,上海人預期壽命82.47歲,其他經濟發達省份也多接近80歲。一是閒暇時間增多,二是學習的迫切性加強,最理想的,莫過於二者結盟。
 

學會休閒 自由自在地閱讀

 
對於很多忙碌一輩子,習慣於風風火火、指揮若定、發號施令的領導幹部,據說退休以後迅速衰老,原因是不知道如何打發閒暇時間。之所以說21世紀是教育的世紀,或者說學習的世紀,不僅是就業前的青燈苦讀,在崗時的奮力拼搏,還包括退休後的「享受生活」。
 
每個人的狀態不一樣,但如何讓「休閒」與「讀書」同行,讓二者心甘情願地走到一起,而不是拉郎配,絕對是個有趣的話題。這裏不談富二代,不說啃老族,也不提失業者或工作狂,說的是普通人的生存狀態——學會勞作,學會休閒,學會將勞作與休閒有機結合,學會將自由自在的閱讀作為一種休閒方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政府官員談「休閒」,容易往「文化產業」方向靠;我關心的,則是作為一種休閒方式的「閱讀」。最近這些年,每當臨近「世界讀書日」,就會被邀請做關於讀書的講座。面對此尷尬局面,我既感慨,又慚愧。說慚愧,是因為自己書都沒讀好,便如此「好為人師」,到處勸學;說感慨是,一年365天,春花秋月,或晨鐘暮鼓,何時不宜「讀書」,為何需要設立節日特別提醒?可見,「讀書」還屬稀罕物,尚未成為國人的生活方式。
 

休閒時代好讀書

 
10年前我寫過一篇流傳很廣的文章——《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文彙報》2005年12月25日);10年後,參加「2014中國好書頒獎儀式」的錄制,被邀請用「一句話」說出讀書的意義,以便作為廣告語播出,那一刻我突然語塞,趕緊落荒而逃。不是編導的問題,是我自己的心理障礙——正隱約覺得,今日之提倡「讀書」,有淪為口號的危險。
 
可怎麼才能讓無心、無力、無暇、無興趣親近書本的人,真切地感受到「閱讀的樂趣」呢?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或許,所謂「休閒時代好讀書」,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封面圖片:Pixabay)
 
原文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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