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與約禮

大學除了校訓以外,究竟期待學生發展出怎樣的品德,高瞻遠矚的指示文字必不可缺。

每所學校,皆有校訓。人有我有,永不落空。香港中文大學的校訓是「博文約禮」,典出《論語》。我不會說校訓出自《論語》的某篇,乃因「博文約禮」四字,在《論語》裏凡三見。

《論語.雍也》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6.27)

《論語.子罕》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9.11)

《論語.顏淵》子曰:「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12.15)

查看大學網頁,並沒有指出「博文約禮」出自《論語》某篇,然觀其所引文字,則以《論語.雍也》所載為本。博文約禮四字釋義,大學網頁所說言簡意賅:「知識深廣謂之博文,遵守禮儀謂之約禮。」簡單的句子,深刻的寓意。博文與約禮,分工清晰,無分軒輊。

顏淵的慨嘆

「博文約禮」三次出現,其中兩次文字較為接近。「博文」與「約禮」皆確切執行後,便可以不致於離經叛道。援引「博文約禮」,其實更應該細看顏淵喟然而嘆的一段故事。

顏淵是孔子最為疼愛的學生,有一天突然發出一段感嘆,以為老師(孔子)的學問愈看愈遙不可及。有一刻以為自己已在前面,忽然又掉到後面去了。孔子是教育大師,能夠做到循循善誘,以各種文獻來豐富學生的知識,又用一定的禮節來約束學生的行為。想到這裏,顏淵連停止學習的想法都不可能。可是,作為孔門最佳學生的顏淵用盡了才力,似乎能夠獨立地工作,在想再向前邁進的一刻,卻又不知怎樣着手了。

顏淵是孔門高材生,這裏發出了使人艷羡的慨嘆。好學不倦的不單止是孔子,顏淵同樣具備對知識的無限渴求。「欲罷不能」地追求知識,肯定是他日學有所成的關鍵。「博我以文」說的是老師教導學科知識,有難度但也是老師的本份,不是真的難。在行為上,要做到「約我以禮」,乃是用一定的禮節來約束學生的行為,這一點便頗有難度。

三段《論語》之文,兩用「約之以禮」,一用「約我以禮」,究竟這個「之」是否等同「我」,歷代注釋向有爭論。歧解不在這裏處理了,但顏淵的故事在三段之中最為豐富,孔子用心教學之餘,更可見到顏淵作為學生的無盡付出。「博文約禮」是中文大學的校訓,《論語.子罕》的記載了師生的共同努力,更適合用作校訓的釋義。

魏何晏註《論語集解》嘉曆2至3年(1327-28)加州白山八幡院禪澄寫本。
魏何晏註《論語集解》嘉曆2至3年(1327-28)加州白山八幡院禪澄寫本。

「約禮」比起「博文」更重要

在大學裏,術有專攻,雖然有通識課程共同修讀,但更多時候是你學的我不懂,我學的你也不懂。大學生在不同的學系,有不同的主修,學系老師每天努力授課,「博我以文」大抵沒錯。在大學階段的學問增益,應該也是不負「博文」二字。

「博文」與「約禮」,兩者並列,何者為重?我以為後者更為重要。為什麼呢?大學生能夠「博學於文」,貴乎一己的自學能力。大學課程一個學期13周,一年兩個學期合共26周。每年52個星期,大學生有一半時間不用上課。因此,大學生讀書讀得如何,關鍵不在上課,而是課後做了什麼。每一科目的13次課堂,完成了也不過是13個引子。引子可以啟發同學進德修業,本是美事,但引子畢竟只是引子,不可能期待明白了引子便通曉了這門學科。

因此,學生如能在課後查找資料,到圖書館也好,上互聯網也好,學而時習之,便最理想。老師能為學生開了眼界,便是盡了「博我以文」的己任。只要緊記學習本為二字,也是兩個步驟,先學然後習,學而不習,與不學沒有分別。

「約禮」二字,知易行難。校訓不是口號,不是空喊幾次便有果效。要不枉「約禮」二字,要看看大學有些什麼舉措可與此遙相呼應。回到大學網頁的說法上,「遵守禮儀謂之約禮」。看到這八個字,教人有點汗顏。小學、中學,老師進入教室,同學隨即起立,一同說聲「老師早晨」。大學呢,我在中文系任教超過15年,肯定從沒有受過如此厚待。

魏何晏註、宋邢昺疏《論語註疏》1929年中華學藝社珂羅版影印宋刊本。
魏何晏註、宋邢昺疏《論語註疏》1929年中華學藝社珂羅版影印宋刊本。

人與人的基本尊重

近來在一次學生參加的講座上,喜見同學逐漸走出新冠疫情的陰霾,濟濟一堂,人頭湧湧。嘉賓落力演講,圖文並茂,聲情俱佳。我坐在第一排,回頭一看,發現竟有三分之一的同學在桌子上打開了手提電腦。他們並非查找什麼資料,而是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例如玩網上遊戲。如此無禮的表現,真教主辦單位蒙羞。我們都很擅長諉過於人,說什麼這個年代便是這樣。我們如要做到「約禮」,自要表現出對講者的尊重,在別人演講時要收起電腦,不要低頭玩手機,不要肆意交談。而且,學生有錯,老師理應指出,不要以為潮流如此,便隨波而逐流。

想起從前讀過一篇文章,那是聯合書院校友王維基先生在2015年11月6日《頭條日報》所寫的〈作為聽眾的基本態度〉。王維基在文章裏回憶自己十數年前任大學某書院月會的主講嘉賓,而同學在講者演說時十分吵鬧,惹得自己怒火不停,破口大罵。文末有一句振聾發聵的話:「若這種『基本禮貌』連香港最頂尖的幾間名牌大學生都學不會的話,香港真的沒希望了。」20多年後的今天,學生在參加此等活動時不單偶有交談,更大模斯樣將手提電腦拿了出來,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仿如置身事外,對講者不尊重的弊況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何教人不痛心?我們常說大學是社會的縮影,那麼未來的社會是怎麼樣,如此表現無疑是一種預警。

國有國法,校有校規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小學有校規,中學也有校規,可惜的是中文大學只有「學業規則」,說的是註冊、費用、修業期限、科目規定及豁免等15項事宜,而沒有大學校規。這個「學業規則」,除了最後一項名為「懲戒」跟學生品德稍有關涉以外,其他也不過是照本宣科的章程而已。沒有校規,也就等同說不出對學生德行的期許。

不同地方的高等學府,似乎都不流行校規。因此,我特別嚮往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的「新亞學規」,代表了創校先賢對大學生為學與為人的冀盼。「新亞學規」一共有24條,以下為第一、二條:

一、求學與作人,貴能齊頭並進,更貴能融通合一。
二、做人的最高基礎在求學,求學之最高旨趣在做人。

作人也好,做人也好,說的是為人處世的態度。大學除了校訓以外,究竟期待學生發展出怎樣的品德,高瞻遠矚的指示文字必不可缺。學業成績幫助不了太多畢業後的路,我們更期待才德兼備的大學畢業生,齊頭並進,也不負校訓「博文約禮」四字。

潘銘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