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美學、抽離與升華

我們在創作之時,固然需要投入,但也要保持距離,如此才能獲得理想的創作/審美效果,也能夠保持謙遜和反思,看到自己的不足和盲點,如此才能夠改善和進步。

承接前文:〈回憶古兆申先生──我們的光影旅程〉

古兆申先生從未一板一眼的跟我談過美學和藝術,我卻從他日常談話和相處中,領悟到一些相當有意思的美學觀,令我終生受用。

觀念

古先生曾經借給我一本超現實主義畫家馬塞爾·杜象(Marcel Duchamp)的畫冊,裏面有《噴泉》(Fountain)和下樓梯的裸體女人(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等經典畫作。他告訴我杜象是西方藝術的革命性人物,打破了傳統藝術所有的框架和規範,建議我好好看看。

杜尚和他的小便池。
杜尚和他的小便池。

打破框架的確激動人心,但也談何容易。在攝影中我經歷了刻意和複雜,之後逐漸走向簡約。當時我頗為雀躍,覺得自己到了一個新層次,藝術無非就是從複雜到簡約。古先生聽後,微笑着說,「這也不一定,也能夠從簡約再回到複雜。」他只說了這一句,但已令我醍醐灌頂,眼界頓開。

如此觀念相當符合古先生的一貫思想。他對於主義(-ism)觀念不以為然,認為主義本身就具有唯一和排外的性質,雖然有了方向及範圍,卻也容易畫地為牢,自我限制。

故此在藝術創作上,任何主義都是參考,可以借用,但也不要被其約束。這種説法很有老子「水的哲學」之意涵,水是柔軟而不可摧,隨形成形,能夠適應一切情勢,故此可以應對萬變,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和開放性。

上善如水(攝於曼谷)。
上善如水(攝於曼谷)。

這個觀念對我影響頗大,少了刻意和籌劃,多了靈感和直覺,而且舉目皆是上佳的創作題材。現在回想,其實很多畫面在拍攝前已經在腦海中醖釀成形,而所謂攝影,只不過是觀念與現實的終於偶遇,然後借用技術,所呈現出來的最終狀態。

一切,本已經存在了。

抽離

那該是某個秋天的黃昏,我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看見一位女士正站在一個地盤的路邊,向上眺望,不時揮動手臂,好像和什麼人打招呼,神情愉悅。我順着她的目光方向一看,她揮手的對象是半空中的一輛高空吊車,裏面似乎有個人也向她打招呼,也許是她的丈夫吧。

我那段時間狀態特殊,頗為動容,頓生無限聯想,也拍下照片。之後發給古先生,也告知我當時的感受,他聽後問我,「你怎麼知道他們兩個是夫妻關係?」「他們之間的真實情況你真的清楚嗎?」「好的攝影固然要脫離現實,但其本質是基於現實的」。

他沒作更多解釋,當時我也不甚明白,但起碼令我冷靜下來,日後反覆思考,也漸有所得,體會到投入和抽離之間的辯證關係。

這方面英國美學家布洛的「審美距離說」頗值得參考。他提出了審美上的「距離二律背反」(the antinomy of distance)理論,認為在審美經驗中,兩種力量會同時出現,一種將人拉向對象,一種將人拉離對象,而審美經驗是由這兩種力的相互作用而產生,缺一不可。

審美距離說。
審美距離說。

如果過於遠離審美對象,那麽必然欣賞不到其中的意涵;但過於靠近,把審美對象當作真實或者生活的一部分,那就會缺乏了距離美感和理性沉思。

該理論也適合於所有創作領域。我們在創作之時,固然需要投入,但也要保持距離,如此才能獲得理想的創作/審美效果,也能夠保持心態上的謙遜和反思,如此才能夠改善和進步。

就拿寫作來説,認真的寫作需要專心投入,但也需要時刻與自己的「大作」保持距離,抽身而出,冷靜審視,才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和盲點,而不是沉溺和滿足,把自身放得過大。這裡的意涵相當豐富,涉及面相當廣闊,頗有王國維「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韻味。

這個抽離法相當有效,有洗滌自我的效果,但實踐起來並不容易,需要相當的反思能力和自知之明。我倒是體悟出一個另類出路,那就是不間斷的創作。在不斷的實踐中,好的東西永遠在後頭,永無止盡,如此就不會汲汲於過往,無數妄念和患得患失因此大為減少,思路也相對單純,且有無窮盡的拓展空間。

這些領悟,都源自古先生的一句話,源於我對他的信任和尊敬,他的本意如何,我永遠不會知道,但得魚忘筌,又何足掛懷呢?

靜觀(攝於聖保祿醫院)。
靜觀(攝於聖保祿醫院)。

創作

好些年前,我沉迷攝影,也漸入佳境,隨之也擔心那種靈感和狀態會突然離我而去。有一次問古先生,「怎麼能夠一直保持自己的創作力?」他眼睛一亮,饒有意味的笑了笑,然後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書,翻到其中一頁,「答案就在這裏了」。我定睛一看,那就是《文心雕龍》的〈神思〉篇。

我當時並未細看,而真要「看」得明白,有所領悟,還是這兩年的事情。在此我根據其中的幾句話,予以簡單論述。

在創作過程中,一般會碰到3個歷程。

首先是想像和現實之落差。《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用了相當傳神的比喻,來形容我們的想象和感情,即「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人的情志與外物相互呼應,就形成了「象」。此時此刻,自己的才思,似乎真的可以與風雲並駕齊驅。

登山觀海(攝於阿拉斯加)。
登山觀海(攝於阿拉斯加)。

這時主觀上的天馬行空和躊躇滿志。

但來到具體創作時(譬如下筆寫作),卻出現了「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打了個大折扣,意念與表達之間出現了困難,無法精確表達自己的想法。

這裏有兩大原因,一是作者的創作能力有限,不足以把神思之象清晰表述;二是言與意之間本身就存在不能完全表述的本質,就如《易經》所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亦即〈神思〉篇所說的「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也」。

那麽該如何將心中的「意」盡可能恰當和精準地表達出來呢?那就要「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以及「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只有不斷學習,長期練習,透過不間斷的實踐和積累,才能夠將「意」和「言」之間的鴻溝縮小,更加精確的表達心中所想。

以上領會,只不過源自這篇文章的幾句話,已是如此受用,令人歡喜讚嘆,佩服得五體投地。古先生的碩士論文寫的就是《文心雕龍》,平日也時而談到這本著作,仰慕之情,溢於言表,令人想起了陶淵明的詩句「何以慰吾懷,賴古此多賢」

這本書已是我最為重要的閲讀項目。

《文心雕龍》。
《文心雕龍》。

懷念古兆申先生 3-2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