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故宮於上周開幕,讓我們多了一個欣賞文物和了解歷史的好去處。由於人人都有智能手機,既能查找資料,也能攝影打卡,如此便利,確是20年前無法想像的。但有利則有弊,科技的便捷和廉價,也令專注力分散,有評論認為如此容易流於走馬觀花式的審美疲勞,或者是快速打卡式的迅速離場,難以專心觀賞藏品。
看到如此評論,我不禁想起一個頗為特別的職業,那就是文物攝影師。這個職業的性質和方法,頗值得借鏡,可以增添我們參觀博物館的樂趣和收穫。
文物攝影師
顧名思義,文物攝影師的工作就是專門拍攝文物,對於檔案整理、科學研究和普及宣傳具有重要意義。與風景及人物攝影不同,文物攝影的對象往往只是孤立器物,既無攝影前景,亦乏周遭陪襯,且毫無變化。但這件器物,既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工藝水品和審美標準,也蘊含着那個時期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別具意義。如此來説,攝影者成為唯一變數,能否拍出具有特色的照片,完全取決於自己。
那麼如何才能拍到一張好的文物攝影作品呢?這裏可以分作技術和藝術兩方面來講。在技術上,一是角度,二是光線。前者涉及從何面向觀看文物、如何構圖、如何處理好畫面的動靜疏密,以及調整攝影角度的俯仰高低、左右平側;而後者就是如何利用自然或人為的光線,表達文物的色調、狀態和氛圍。
在藝術上,就涉及對文物的認識,這也是文物攝影最為獨特之處。只有了解文物背後的來源和故事,繼而把握文物的時代、藝術和物理特點,然後透過鏡頭,呈現出文物的藝術特色和歷史感覺。可以說,文物攝影師既需懂得攝影,也需了解文物,兩者合一,缺一不可。
在這方面,北京故宮博物院攝影專家胡錘的看法很值得參考,他自1978年就任職於故宮,拍攝了無數引人入勝的照片。他認為文物攝影的精髓,在於透過「形」來揭示其內在的文化特質──「神」。前者是細緻記錄,後者是突出特點,只有將技術和文化相結合才能拍出好東西。
他有兩句説法,很有意思:
「翻譯裏面講『信、達、雅』。文物攝影也像是翻譯。怎麼把原作的深層文化特質表達好──從形似到神似,才是更高階段」;
「我看到一件文物,會去仔細欣賞、琢磨,從中體會文物那種沉靜的美,拍攝文物其實是很享受的事情。只有陶醉其中,又能把這種陶醉充分表達出來的照片就是好照片。我也不能做到跟每件文物都有共鳴,應該還是我的修養不夠。理論上講,文化素養越好的人,應該會對更多的文物產生共鳴。 」
拍攝兵馬俑的攝影師
還有一個好例子,那就是西安兵馬俑博物館的80後文物攝影師趙震。在央視節目《國家寶藏》的訪問中,趙震的論述相當感人。在他眼中,每個看似相同的兵馬俑,其實各有特色。有一次他拍着拍着,忽然發現一個兵馬俑的鬍鬚上還留着一處指紋,那可是2000多年前製作兵馬俑的秦朝工匠所留下的指紋。
趙震當時相當激動,「感到自己和歷史之間的距離幾乎可以忽略,在我和兵俑互相凝視的時候,時間在消散,歷史的氣息撲面而來」,「感覺自己和那個工匠剛剛擦肩而過,有種恍如夢境的感覺。我們和祖先在同一緯度進行了一次心靈的對話。」
此外,由於兵馬俑內不能打光,所以他必須等待自然光的出現,才能拍攝。他的體驗令人神往,「當一縷溫暖的陽光照射進俑坑,瞬間點亮灰色兵馬俑軍陣,光影在兵馬俑身上掠過,感覺歷史活了起來,那就是大秦帝國的影子。神奇的光影效果,如同具有魔力,令人震撼。」
在他看來,「拍攝兵馬俑的時候,當你和他站在一起,透過鏡頭看着他眼睛的時候,你能感覺到他的呼吸。那一刻,站在你面前的就不是陶俑了,而是祖先」,「我的世界就是在這個博物館裏頭,我能見到,我能想到的,都是兵馬俑。還是那句話,我有這個世界上最棒的工作。」
有趣的是,由於長期和兵馬俑近距離接觸,他每次拍攝都有盯着親人臉龐的感覺,仿佛家人就在身邊。由於具有了相當高的敏感度,有時他走在大街上,會發現某個路人的眼睛和某個兵馬俑很像,有穿越時空之感。
有關視頻在YouTube上可以收看,只要輸入「文物攝影師趙震」即可。另外還有一位内地文物攝影達人「動脈影」,他的經歷和攝影效果也相當不錯。
文物才是拍攝的主角
我們當然不可能做到如此專業,但卻能夠參考這種方法和態度,透過鏡頭,來嘗試找出文物的特性和歷史感,而不是打卡式的一拍就走,將文物視爲陪襯品,自己才是主角,如此視而不見,買櫝還珠,委實有些可惜。
這裏且舉一個技術上的例子。這個宋代木雕觀世音菩薩坐像,其高約178cm(連底座),拍攝的角度,就不能平視了,但仰視的角度該是多少,那就要根據感覺來予以調整。當時我拍了十多分鐘,每個角度都有不同韻味,而且愈拍愈有感覺,似乎能夠從這尊1000多年的木雕像上,找到一些情感上的聯繫,以及穿越時空的感覺。
之後來了一位觀者,也水到渠成,成了我的最佳模特兒。文物攝影時,如果能把握時機,恰當地將觀者納入其中,也有另一番美學效果。
當然,篇幅所限,此處無法敍述該木雕的歷史源流。我的經驗是,如果在參觀博物館前做點功課,在現場觀賞時,就能收事半功倍之效。另外,拍攝是一個經驗累積的過程,只要多拍多看多欣賞,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產生質變,猶如戴上了另一幅眼鏡看事物,如果夠敏感的話,甚至只靠瞬間直覺,就能夠抓住文物的某個特點,予以發揮。
另外就是這個北齊的大理石釋迦牟尼佛首,工藝相當精湛,五官輪廓柔和細膩,面相慈悲,雖一側頜部有損,仍不失莊嚴,令人頓生敬仰之情。我在現場反覆觀摩,滿心歡喜,下一次展出,不知何年何月,這真是相當難得的緣分。
觀看之道
在文化攝影上,不妨參考那些拍賣圖錄。拍賣公司最願意在文物攝影上花盡心思,聘請專家予以拍攝,如此也帶來了高水平的文物圖片。往年拍賣公司均會印刷紙本精美圖錄,現在為了成本和環保,多以網上資料為主,雖然少了質感,但也是上佳參考材料,多看多讀,長期下來,自然而然就會形成一套自己的審美眼光。
人人都會觀看,但觀看卻一點也不簡單。約翰·伯格(John Berger)的攝影經典著作《觀看之道》(Ways of seeing)開首便提出「觀看先於言語,兒童先觀看、再辨認、後說話」的論點,認為觀看並不是客觀的行動,而與主觀思想密切相關,故此他的名言是「我們的知識與信仰,會影響我們觀看事物的方式」。
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詩句「一沙見世界,一花窺天堂,手心握無限,須臾納永恆」說出了觀看的奧妙及無限可能性,與約翰·伯格的洞見有異曲同工之妙,值得咀嚼回味。
當然,這一切都以專心致志為基本條件,朱光潛在《詩論》中認為,我們能從古詩中獲得多少,那就要看我們能夠在現實中捨棄多少。在文化和藝術面前,難以放下功利態度,即使沒有反效果,也肯定會打了個大折扣,世事原本就沒有那麼「着數」。
打卡分享固然重要,但是如果想真正體會到文物的美感和韻味,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那麼真的要做些調整,把焦點放在文物身上,就如那些樂在其中的文物攝影師一樣。
下文我將記述一些自己逛博物館的攝影體驗,予有緣人一起感受,共同分享。
香港故宮博物館開幕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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