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電影《貓屎先生》(As Good As It Gets,大陸譯名《盡善盡美》)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飾演作家的男主角積·尼高遜(Jack Nicholson)上出版社,接待員問他為何寫女人可以那麼靠譜。他答道,我以男人為藍本,然後拿走他們的理智和責任心(I think of a man, and I take away reason and accountability)。
想當然的性別歧視
這令我想起《教父》(The Godfather)那句著名的對白──「女人和小孩可以粗心大意。男人不可以」(Women and children can afford to be careless. Men cannot.)。女人是在道德上與智力上皆不如男人的次等人,不只是電影編劇的「想當然」,擁有第一流腦袋的男人也往往心同此理。
進化論的創始人達爾文(Charles Darwin)在私底下說過,女人「可愛可親又好玩,非小狗可比」。精神分析學鼻祖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形容女人是「沒有陽具的小東西」。醫學上對女性的偏見同樣根深柢固,比方說,「歇斯底里」一詞來自希臘文hystera,意思是「子宮」。有醫生甚至認為,「歇斯底里」根本是「子宮內膜移位症」(endometriosis)的病徵。當中的含義很明顯,即無法控制的情緒發洩是女性的特質(femininity)。這哪裏是科學,是性別歧視。
弗洛伊德以對女性那種帶有偏執的洞見而惡名昭彰,也影響了一整代的創作人。整體而言,「緊張大師」希治閣(Alfred Hitchcock)的電影就是一座折磨女人、讓女人感到恐懼、羞愧和絕望的特大酷刑室(torture chamber)。她們是怪物(《驚心動魄》的母親)、在淋浴的時候被刺死(《驚心動魄》的Janet Leigh)、被鳥群襲擊(《鳥》)、因心虛從高樓墮下(《迷魂記》)……弗洛伊德說女人的身體和性慾是「黑暗大陸」(dark continent),這也是希治閣電影的潛台詞(subtext)。
沒有愛情的婚姻
評論家哈德維克(Elizabeth Hardwick)是寫女人的高手,與詩人洛厄爾(Robert Lowell)23年的痛苦婚姻令她對女性的處境有深刻的體會。她的特長,是把「妻子」這物種放在顯微鏡下觀察和分析。她說,婚姻最大的惡,是將原本好好的一個女人變成「妻子」。
在寫給小說家朋友麥卡錫(Mary McCarthy)的信中,她對一批作家的妻子有以下驚心動魄的描述:「她們對自己的身心一無所求,像被領養的狗隻那樣不費勁、無意識地往前衝。她們似乎已經全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和本性,習慣了活在一個沒有鏡子的世界。」
然而這些連「看自己多一眼都不情願」的女人卻「敏於限制他人的自由和善於製造歉疚感」(always on the alert to restrain the freedom of others and create guilt),她們既倚賴人,又要控制人(dominant-dependent),哈德維克稱之為「妻子的復仇」(the revenge of wives)。
明知不可能 仍壓抑不住對愛的渴求
張愛玲對此必深有同感,她那句「沒有愛情的婚姻是長期賣淫」,不知說出了多少妻子的心底話。她的傑作《金鎖記》可以讀作妻子的復仇故事,主角曹七巧因家貧嫁了給一個有錢的殘廢人,這段買賣婚姻斷送了她的幸福,她最接近愛情的一刻是想起覬覦她財產的小叔。
慢慢她變成了一個「習慣了某種傷害」的瘋子,當女兒長安開始談戀愛,帶着「星光下的亂夢」回家,她旋即以「瘋子的審慎與機智」摧毀她的愛情夢。她最犀利的武器是一張嘴巴,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
《金鎖記》動人,因為裏面的女人──包括作者張愛玲──明知愛不可能,仍壓抑不住對愛的渴求。長安與追求者世舫分手一幕,今日讀來仍然令人心痛:「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原刊於《亞洲週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