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神聖到世俗,從遺忘到重生──中西樹木的命運和變遷

17世紀是西方的分水嶺,理性拉開了人類的新序幕,笛卡兒高舉「我思故我在」的旗幟,將人類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為西方哲學從神學走向人學奠定了重要方向,這也使樹木出現了「從神聖到世俗」的巨大改變。

承接上文:〈躺在海德公園的大樹下──樹木之神聖和詩意〉

17世紀是西方世界的分水嶺,理性拉開了人類的新序幕,理性哲學之父笛卡兒(René Descartes)高舉 「我思故我在」的大旗,將人類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為西方哲學從神學走向人學奠定了重要方向,這也使樹木出現了「從神聖到世俗」的巨大改變。阿蘭‧科爾班(Alain Corbin)認爲這是理解人與樹之間關係的重要線索,也是整個自然界的共同命運。

西方樹木的去魅化──從神聖到世俗

在《談談方法》等著作中,笛卡兒提出了「動物是機器」的説法,「無機的自然界是機械的,有機的植物界也是機械的,連動物界都是機械的。禽獸會自己作機械運動,會飛會走,會吃會唱,但這些都是位置移動,所以都是自動的機器。」而人與動物最根本的區別就是人類擁有理性的靈魂。

笛卡兒(René Descartes)
笛卡兒(Ren Descartes)

故此,在笛卡兒眼中,動物並不具備理性思維,它們只是像機器一樣進行簡單重覆的機械運動;植物也沒有靈魂,更無情感,是低人一等的客體。從此以後,原本被視為神聖存在的樹木,漸漸喪失了神性,褪去了光環。人們對樹木的看法開始改變,從最初的「樹本身就是神」,過渡到「樹是神靈/精靈棲息的處所」,繼而被剝奪了神性,轉變成無生命的物體。

既然無生命,森林就徒剩現實價值,成了經濟意義上的木材儲備地。18世紀的歐洲,不少醫生認爲森林中含有致病的瘴氣,建議把樹木全部砍伐,以此作為一項公共健康措施;19世紀鍍金時代的美國富豪們為了積累利潤,建議在10年內把6個州的森林全部砍光。當然,更不用說英國工業革命所帶來的「雙響曲」──蒸汽機的咆哮和樹木的哀鳴。

英國工業革命
英國工業革命

現代樹木觀──精神和實用的糅合

所以說,「保護樹木」是相當近代的概念。這意味着人類已經掌控了自然界,使它從原本被敬畏的偶像,繼而被無限制的砍伐和濫用,漸漸發現「好大鑊」,需要亡羊補牢,最終變成了被保護的對象。

來到這個階段,人們依然喜歡綠樹成蔭的花園和森林,但背後的意味很是不同。樹木不再是神性天堂的一部分,而只是精心規劃,用來保障人們身心愉悅的公共設施。樹木自此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了新的角色,一個兼具實用性和精神性的角色,充其量就是法國作家雨果那樣「濃蔭樹下思考的散步者」中的重要點綴,但人才是一切的主角。

現在的西方樹木,神性已經漸漸褪去。但這並不等於神性的完全真空,在數千年之宗教傳統的潛移默化之下,神性已經成為西方人的隱匿基因,他們對於樹木之「類神性」的感覺依然存在,有其血脈相通之親和性。

例如在西方的小説和電影中,常常出現樹木神性的情節,譬如現代奇幻文學之父托爾金(J. R. R. Tolkien)在他史詩式的巨著《魔戒》和《哈比人》中,將樹木描寫成中土大陸的一個虛構種族,即「樹人」(Ents),他們具有神性,深具感情,守護着森林。這類樹人在他的著作中經常出現,而他的靈感,就來自牛津大學植物園內那棵樹齡達200多年的老黑松樹。

托爾金(J. R. R. Tolkien)在牛津老黑松下。
托爾金(J. R. R. Tolkien)在牛津老黑松下。

詩性重生的神州之樹

衆所周知,建國後的政治及經濟環境,令文化詩意真空30年,然後就到了改革開放、摸着石頭過大河的新階段。這個時候,發展是生存之頭等大事,環保概念完全匱如,青山綠水變成了禿山黑水,樹木森林成為發展巨輪下之犧牲品,90年代我曾重返小時候居住過的閩江小城,只見依着城市的江水混合着工業污水,猶如一條張狂黑龍,奔騰而過,令人觸目驚心。

是有個過程的。20年前,中國人基本上不知環保為何物,也因此付出了大代價。但自2010年的「十八大」開始,環保成為國家重要國策,也就在這短短十多年之間,内地人對於環保的認識和重視,極速趕上,而且逐漸抛棄了形式化和口號化,成爲了人們生活中的習慣和樂趣。我們只要看看這2008京奧和2021冬奧的宣傳片段背後所蘊含的理念,就知道中國人在環保方面之觀念,不但進步,而且具有可供世界參考的前瞻性。

根據統計,1959年底全國城市園林綠地總面積只有12.8萬公頃,1988年增至30萬公頃,到了2020年底,則增加到驚人的315.萬公頃;2021年發布的《中國的生物多樣性保護》白皮書指出,中國森林面積和森林蓄積連續30年保持雙增長,成為全球森林資源增長最多的國家;2000年至2017年全球新增的綠化面積中,約25%來自中國,貢獻比例居世界首位。

國力的日漸強盛,以及環保觀念的融入,中國人對於大自然和樹木的文化基因,再次萌生發芽。我們且看看居民小區的園林設計,國人對綠色生活的嚮往和品味,以及大小城市的綠化布局,就明白我們的詩性基因依然存在,再次漸漸回歸到中國人的生活美學之中。

中國經歷了3000年的天人合一,與大自然的關係向來是「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萬古江河,生生不息,已經化為中國人的文化基因。即使歷經波折,但從非常時期的人定勝天,過渡到穩定環境下的和諧共生,也不過是短短的60年。

我們無法不讚嘆中國文化底子之豐厚。即使經歷了劇變和衝擊,折騰和蹉跎,但時機一到,不同的文化元素就自然而然的重現光芒。錢穆說得真好,他認為西方文化猶如黑夜中的一盞明燈,一開則周遭全明,但一滅則寂寥漆黑;中國文化則如一根根散落各處的蠟燭,忽明忽亮,卻永不止熄。

本地的樹木

前輩曾於巴黎旅居十多年,對於巴黎的樹,他是懷緬的,

「遍布巴黎的梧桐樹,最觸動人的感情的,是它不時提醒你:季節在更替,時光在流逝。」

「回到香港後,就再沒有看到梧桐樹了,而且也不怎樣看到落葉,樹木基本上是四季皆綠,變化甚少。
……但無論如何,總覺得這裏欠缺了一些可以觸動人底感情的景觀,欠缺了一些深沉的動力。」

我想悄悄的告訴他,落葉還是有的,有時候還落得頗有詩意。但是很快,就會被清潔工掃個乾乾淨淨,因爲管理層有清晰指令;我還想告訴他,某次春雨過後,我家樓下的草地上長出了好些白色小蘑菇,頗有野趣。但不用兩個小時,這些小蘑菇就被「花王」清除得一乾二淨,詢問之下,原來有住戶投訴,擔心這些蘑菇有毒;此外,許多屋苑即使家家戶戶都有露台,但願意花點時間布置園藝的,寥寥可數,因爲「嘥時間」,「好麻煩」。

孩子與小蘑菇。
孩子與小蘑菇。

這就是本地特色,在市場主導和管理主義的思路下,神性本已匱乏,詩性也跡近真空。剩下的,也許只有電視節目《東張西望》鏡頭下,每年冬季那一撥撥的元朗大棠觀楓團了。

是的,本地的確欠缺了一些深沉的動力,也難以形成與之相配的氛圍。但觸動人底感情的景觀,還是有的,觸動心靈的樹木,也時而可見,這就需要多一些的想象力和感受力,還有那一點點的緣分和心境。

這方面美學家朱光潛先生的話語甚具參考價值,他說,

「每人所見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創造的,物的意蘊深淺與人的性分情趣深淺成正比例」;

「各人的世界都由各人的自我伸張而成」;

「我相信,只要願意打開自己的感官與心靈,真實的認識這個世界,每一個人都是有話可說的。」

寫到這裏,我不由得想起和古先生在赤柱海邊散步的時光,我們時而為樹木的形態和光影所欣喜,也偶爾佇足樹下,愉悅地探討某棵大樹的源流,雖然至今我還弄不清楚那棵海邊老樹的名稱。這些如詩情景,令人甚是緬懷,此時此刻,也令我想起了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

回憶翩翩
回憶翩翩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