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讀者可參照閱讀徐家健兩文,即回應本文的〈而我不知道年輕人生產力是升是降〉,及早前的〈經濟學看大學生薪酬貶值〉。
上周拙作〈「絕望」的香港與衝擊校委會事件〉刊出後,就 Wisenews 所見,竟有十份報章報道,我大感意外。網上媒體中,有人把我視作混蛋,有人則恍若把我當作聖人,這倒不值得訝異。五年多前,我寫過一些社會如何走向兩極化的文章。上述現象正是分化社會的必然後果。評論人若尚未練成寵辱不驚的能耐,便要加一把勁了。
拙作一個要點,是解釋近年年輕人生產力下降現象。媒體報道中,這被忽略了,但總算有著名的有識之士發來電郵討論。這其實影響香港是否仍有希望,不可等閒視之,剛巧「新世紀論壇」與「新青年論壇」於7月27日也發布了研究報告,指出大學畢業生的起薪點,從1993年至2013年,在扣除通脹後,有明顯的下降趨勢。這也引起了對社會有很高敏感度的「經濟3.0」的朋友及《明報》陸振球的注意,各自發表己見。
薪酬下降 三個解釋
我對重要經濟社會問題的分析,從來建基於證據。有時太多數據,讀者會不耐煩,但這卻是必須的;我寫文章,旨在找尋及說出真相,它能否取悅大眾,不在考慮之列。我對年輕人生產力問題,早已做過研究,也是用1993至2013年的數據,但分析對象是年輕人,不只是大學畢業生。正因重點不同,正好補充兩個「新論壇」報告所解釋不到的現象。
兩個「新論壇」報告最重要的結果,是1993年20至24歲有大學學歷(其實應是指大專學歷)的勞工收入中位數是13,158元(以2009至2010年物價計算),但此中位數連年下降,到2013年,以同一購買力計算,已跌至10,860元,幅度不可謂不大。
報告另外一些數據,也很有用。20年間,擁有大學學歷的勞動人口增加了699,600人,從事低技術職位、又擁有大學學歷的人數,則從18,100人上升至131,600人。這些數據顯示,大學學位已經「平民化」,讀過大學,不再高人一等。然而我們最需要解釋的,是為什麼年輕大學畢業生,薪酬不及從前?經濟學課本告訴我們,在競爭性的市場中,薪酬等於勞動邊際生產力的價值,因此薪酬下降可視為等同邊際生產力下降。又因為所用的數據橫跨20年,中短線的市場波動,對數據並無重大影響。
我相信,有三個原因值得我們推敲:
第一個是大學畢業生愈來愈多,正如上面提到,20年間增加近70萬人,壓低了薪酬有何奇怪?
第二個可能,是畢業生平均質素愈來愈低,薪酬也水降船低。平均質素低,因為大學學額增加了,大學生不再只有精英,而是良莠不齊。
第三個解釋,是全球經濟一體化的大潮下,中國、印度、巴西等人口大國的勞動力及人才,也加入世界市場,參與生產遠銷全球各地的商品,或提供各國所需服務。有了新競爭,薪酬不受影響才怪。以中國為例,1997年能進入高等院校的新生是95萬人,但近年已達700萬人,等於歐美的總和,國際勞工市場當然會起深刻的變化。
學歷愈高 收入愈高
分析上述三個解釋之前,先指出另一個解釋肯定不正確:教育無用,知識不值錢。大半個世紀前閔沙(Jacob Mincer)曾寫下一道「入息函數」(earnings function),從此成千上萬、世界各地的學者,便用上不同的數據與假設,利用這函數估算收入與教育及工作經驗的關係。結果都非常清楚,教育對入息有極強的提升作用。
我也多次用香港人口普查的數據,去估算香港「入息函數」,有超過99.9%的把握,確定教育能推高收入。舉個例子,按2011年的數據,在工作經驗年數相同的條件下,讀過16年書的人,比讀過12年的,平均收入高出約98%至103%。我們怎可說大學教育無助生產力?
上文三個解釋,我認為都很有道理,都很可能對勞工市場起作用,但它們不是事實的全部,我們還要仔細分析一下。
我曾用統計處向我提供的綜合住戶調查數據,研究年輕人的薪酬(不只是大學生)。香港因生育率低企,年輕人口絕無像大學畢業生般大幅增加,反而逐步下降。按2013年物價計算,1993年只有20至24歲的年輕人中,薪酬中位數有9,843元。此數值一直踟躕不前,到了2008年更跌至9,415元,直至2013年因經濟回旺,才升至10,500元。在年輕人沒有如大學畢業生般大幅加增的條件下,20年這麼久的時間內,薪酬仍然停滯,可見勞動力增加這一解釋,作用不大。
上述第二個解釋也頗有問題。沒錯,大學是較以前更易升讀,所以能力不是很高的人也可大學畢業。然而我用的數據,並非大學畢業生的數據,而是整個20至24歲的年輕人口,有念過或沒有念過大學的,都包括在內,不存在大學生質素較以前參差的問題。反而近年年輕人口中,因更多人受過高等教育,平均而言,生產力理應更高。事實卻非如此,他們薪酬停滯,增幅遠比不上別的年齡群組。
第三個有關全球化的解釋,我十分同意,多年來我也抱此觀點,但今天看來,它雖正確,卻不完備。若港人薪酬受到內地、印度等新興國家外部競爭壓力而下降,其影響應該是全面的,即不同年齡群組的人也會受到相近影響。
不過,1993年,20至24歲工作人口的收入中位數,與全部工作人口收入的中位數相比,是後者的86.7%。到了2008年,已跌到66.7%。就算到了2013年,仍只是72.4%,未能回復到1993年的水平。由此可知,年輕人收入愈來愈跑輸給較年長的人。這很難歸咎於外來因素,答案要從自己身上找起。
這會不會是世代之爭?——年紀大的一群人佔據要職,刻意壓榨或歧視年輕人。這解釋十分牽強。香港勞動市場競爭性很大,年輕人轉工有如吃生菜。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社會流動性不低。1993年20至24歲的工作人口,薪酬中位數是9,843元(2013年物價計算),10年後,即他們30至34歲時,實質薪酬中位數上升了69.5%。2003年20至24歲的群組,社會流動性不比他們的前輩差;在其後10年間,到他們30至34歲時,實質薪酬中位數也從9,624元上升了66.3%,達到16,000元。這麼高的流動性,我們很難將其與世代打壓連在一起,卻可證明工作年期的長短,對收入影響頗大。
創新精神 用錯地方
那麼,有什麼我們忽略了的因素,可以解釋大學畢業生起薪點不停下滑,而整體年輕人口的薪酬中位數,也停滯了呢?這裏我們要先了解年輕人的優勢與缺點。年輕人的長處,是敢於嘗試新事物,較能接受新思維及創新,部分人肯拚搏;缺點是經驗不足。80年代與90年代,因生育率下降,很多父母都只有一個小孩,他們長大過程中,容易因受過分照顧,而不善於掌握團隊精神;事事自我中心,不知世界之大。僱主眼中,他們甚為缺乏軟性技能。
我年前當科大商學院本科生主要負責人期間,發現他們的軟性技能有問題, 便大力爭取資源,設立不同計劃補其不足。據一國際排名顯示,科大畢業生的聘用價值,全球排名高企第16,或許與我的同事在這些計劃中的努力貢獻有關。敢嘗新,才能適應市場變化,創造新的意念。這些方面,近年香港年輕人做得好的並不多見。有位外國通訊社的記者曾疑惑地問我,香港經濟日漸依靠內地經濟,不可避免,但不少年輕人卻對內地愈加排斥,這會帶來什麼局面?
這位記者的觀察是對的。年輕人不用心思考如何在發展最快的市場中找尋商機,如何能夠創業?這與80、90年代,大量港人中小企業家懂得善用機會到內地創業,顯然不同。今天的創業環境與從前相比,已有變化,但內地不少年輕人卻仍成功創造新科技與新事業,把港人比下去了。我校一位畢業生,在深圳創立生產無人飛機,殺入世界市場,正說明機會存在,問題是年輕人肯不肯把精力用上。
上周我在拙文中,提到一類活動,對己有利,卻對社會生產毫無幫助。倘若年輕人選錯戰場,把精力與創意都放在無用的地方,那麼社會不但不會得益,他們的創意也會浪費掉。陳繁昌校長說過舉黃傘的學生有創意(據在場同事所說,他是被斷章取義)。我不認同這些學生的做法,但不否定他們部分人有創意。就算在「鳩嗚」此種惹人生、厭破壞社會的活動中,我們也不用否認其行動稍有創意。然而這種創意是無用的,把精力消耗在破壞上,生產上的創意便易絕跡。生產力下降,市場對此自有回應;薪酬停滯,自然得很。
香港部分年輕人,近年沒有好好利用他們兩大長處,即對世界的適應力及創新精神,我相信是他們生產力停滯甚至下降的重要原因。若不面對此問題,將來的前景也好不到哪裏去。政治上腦,不事生產,遺禍頗深。
原文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