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匡教授(1917-2017),浙江寧海人,早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土木工程系。1947年抵台,長期執教於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曾應邀赴美麻省理工學院參與NDA計劃,於文字學、語法學造詣甚深。本文為〈瀟散振奇:吳匡教授三年祭專輯〉之一篇,專輯先刊登於《華人文化研究》2020年6月號,後收錄於《典型夙昔:前修緬思錄》(初集)。
2004年秋,我從香港來到佛光大學文學系任教。開學時,校方在宜蘭濱海渡假村安排了一次新舊同事相見歡的聚會,我才知道當時入職的連我在內共有11位同仁。其中黃慶明老師剛從文化大學退休,轉職佛光哲學系,年齡居長,彬彬儒雅,手持捲菸時尤其具有智者之風。
慶明老師與我共用一間臨時研究室,知道我隻身從港赴台工作,對我十分照顧。2005年春,剛從台大榮休的潘美月老師來到文學系,與我成為同事。我一向對圖書文獻興趣甚濃,因此時常向潘老師請教。潘老師和藹可親,師生都叫她「潘媽」,日子一久,我也與潘老師情同母子。
潘老師家在台北溫州街的台大宿舍,與長子、長媳同住。潘老師常說,次子文弘兄在美國攻讀博士班,房間空着;如果我到台北時間晚了,不便返回宜蘭,不妨暫住文弘兄的房間。(當年秋,我開始每周到台大旁聽孔德成先生周四、五的課程,周四晚就住在潘老師家。)
食黨聚會 首見吳老
有一個禮拜三,我和潘老師剛上完課,準備一道去吃午餐。這時背後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潘大姐,吳老正在通緝您!」回頭一看,原來是剛從台北回到學校的慶明老師。潘老師笑道:「你們安排禮拜二晚上聚餐,我都不在台北,通緝我也抓不到啊!」慶明老師粲然而去。
潘老師對我說,吳老是師大英語系的退休教授吳匡先生,已經年近九旬了,還是活蹦亂跳,每周都有人約他聚餐。近來,台大哲學系的幾位退休教授約定吳老,逢禮拜二晚在台北泰順街的康有川菜館聚餐,基本班底號稱「食黨」,「不談學問道理,只談風花雪月」,而吳老「欽點」潘老師也要加入「食黨」,因此有「通緝」一說。
我問潘老師:「聚餐的老師都是吳老的同輩嗎?」
「哪裏,」潘老師答道,「他們年齡基本上都和我不相上下,只有吳老是前輩。你看黃慶明,年齡比我還小一截。」
「那大家不怕有代溝啊?」我笑道。
「吳老的朋友很多,上至昌彼得老師、孔德成老師等同輩人,下至路邊雜貨鋪的店員小妹。他的心境很年輕,所以大家都很喜歡他。『食黨』在一起和他聚餐,就是怕他逐一赴約,應接不暇!」
「那麼您來宜蘭上課,不是參加不了聚餐麼?」
「沒關係啊,我和師丈都跟吳老非常熟悉,定期聚會了許多年。周二不行問題也不大,我周四回台北後,還是可以再約的!」
潘老師當時雖已從台大退休,但在中文系仍保留一門版本目錄學課程。2006年春季,我和潘老師的博士生劉學倫兄也去旁聽了。每次學期結束,潘老師都會為課程安排一次參訪,或在國家圖書館,或在台大圖書館,讓修讀同學得以一睹善本真容,作為旁聽生的我們也沾光了。
這次的參訪安排在周二下午,結束後已近晚飯時間,潘老師於是帶着學倫和我參加「食黨」聚會。一進餐廳,就看到慶明老師在坐。我們坐下後,潘老師逐一介紹了黃士強老師、陳修武老師、楊樹同老師、楊惠南老師、賴永松老師諸位。
這時,只聽見女掌櫃道:「吳老,您要小心地滑,慢慢走過去哦!」我抬頭一看,是一位個子不高但精神矍鑠的老者,一頭白髮、黑框眼鏡,身上的深色外套樸素而整齊。他看到我們,笑道:「哎呀,潘美月帶了兩個小朋友來,很好!」江浙口音的國語,特別令我感到親切。
聚餐後,隨着老師們到楊惠南教授家喝茶談天,吳老與我相鄰而坐,知道我是從香港來的,和我閒聊了一些香港的情況。我說:「吳老,潘老師說您心境年輕,精力旺盛,每天都在台北『趴趴走』,真是令人佩服啊!」
吳老說:「我從來很少看病的。每天到處走走,和朋友聚聚聊聊,就是保持身心健康的良方。」
「您每天這樣走路,累積下來不知能環繞台北多少圈?」我笑道。
「這點路算什麼,」吳老說,「1937年時我19歲,考進清華大學。誰知開學前爆發盧溝橋事變,學校遷往長沙。我從老家寧波來到長沙,沒料想學校不久又遷往昆明,改組成西南聯大。我們那時可是花了三個月,從長沙徒步走到昆明!台北這點路算什麼!」
吳老幽默 生命力強
盧溝橋、西南聯大,這些於我而言是遙遠卻熟悉的名詞。我說:「我的祖父也是唸的西南聯大,他是1938年入學,就從老家直接去昆明了。」
這時我發現吳老眼神一亮,他向我問及祖父的姓名、就讀學系,點頭道:「你祖父可算是我理工科的師弟喔,他現在還好嗎?」聽我說祖父早已不在人世,吳老又搖搖頭道:「現在啊,我的同輩就算還在,也大多行走不便、腦子不好使了。所以我30、40年前就和潘美月他們這群年輕人交了朋友,一直往來。如今看看,還真是對了。」
此後,我有好幾次隨潘老師與吳老聚餐。記得有一次在寧福樓,師丈也來了。師丈為人海派,喜歡各樣菜式都點一些。吳老笑勸:「老郭啊,你的菜點太多啦!」師丈應道:「煒舜台北來得少,我是想讓他嚐嚐新。」吳老說:「恐怕是你自己嘴饞吧?你看你肚子已經夠大了,別把人家也餵得太胖。」潘老師見狀,抿嘴對我一笑。吳老的幽默,由此可見一斑。
2010年,我從台灣回到香港工作。香港生活節奏快,加上要重新適應環境,真可謂不遑啟處。2014年11月初,應范宜如學姐之邀到台師大參加研討會,會後順道探望潘老師。那天剛好是禮拜二,於是重溫舊夢,又隨潘老師參加「食黨」聚會。
一進門,惠南老師說:「這年輕人好面善!」慶明老師說:「潘大姐說今晚有特別嘉賓,我就猜到是煒舜,果然不差!」陳修武老師、許進雄老師、林義正老師也點頭微笑。惠南老師安排我坐在吳老身邊,我問道:「吳老,您還記得我嗎?」「記得啊,你是我師弟的孫子嘛!」當時他已虛齡98,記憶力卻依然這麼清晰。我還沒來得及回話,吳老便舉起盛着啤酒的玻璃杯道:「來,敬你一杯!」
意想不到的因緣
2017年7月下旬,我回到台北查核資料。25日是周二,我又隨潘老師參加「食黨」聚會。我問道:「吳老近來都好嗎?」潘老師說,吳老這段時間身體狀態欠佳,記憶力也衰退了,所以大家沒有邀他聚餐。來到餐廳後,黃士強老師高興地說:「你來得正好。吳老今年實歲滿百,我們要準備一張生日賀卡,你也簽上名吧!」想不到,這是我和吳老最後一次結緣。
2018年暑假伊始,我有一年研修假期,安排在中研院掛單,得以比較常規地參加「食黨」聚餐,看到各位老師依舊談笑風生,十分高興。唯一的遺憾是,此時吳老駕歸道山已經一年了。新「黨員」之一的金君姐私下對我說:「你要常來,老師們都很喜歡你!」我聞言後,十分感動。
研修假期轉瞬過去,我回香港又有大半年了。時值疫情肆虐,「食黨」也暫停了聚會。但是,大家言笑晏晏、飲食衎衎的盛況,我依然記憶猶新。吳老說過:「經常和年輕人在一起,自己也會變得年輕快樂。」而我身為年紀最輕的「黨員」,竟有幸親炙各位老師比我更年輕的心境,這段意想不到的因緣,就是我日後的一帖長生不老之藥。
詩曰:
百歲光陰蝶夢蘧。臺城信步也當車。
健行慵卜旬無咎,淺酌常歡食有魚。
音調依稀辨杭甬,功夫遮莫在詩書。
山川道里憑誰說,烽火連天三月餘。
新書簡介:
書名:《典型夙昔:前修緬思錄(初集)》
主編:陳煒舜
出版:台灣萬卷樓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