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啟示錄

過度自信無疑是一種有助我們適應,甚至駕馭現代社會的特質,但今天美國從阿富汗的「撤退大災難」卻提醒我們,那源於過度自信的「以為一切皆在我們掌握之中的幻覺」同樣可令我們垮下來。

雖然同為美國總統,拜登本應是他的前任特朗普的對立面,甚至相對極(polar opposite)。可是,記者追問他美國在阿富汗倉猝撤軍,造成大混亂和人命損失,他本人應否負上責任,只見他輕描淡寫地說,那已經是幾天前的事。

那一刻,世人發現,這個政客與特朗普竟是驚人地相似。他們有着同一張面孔,上面寫着「我不管你的死活」(I don’t care whether you live or die)。

是報應而非不幸

這其實是簡單不過的道理,歷任的美國總統,包括解放黑奴的林肯和推行新政的羅斯福,沒有一個不是「大美國主義者」(American Supremacist),更遑論特朗普和拜登。

專門研究美國外交政策的作家懷特(Robin Wright)在《紐約客》撰文,指美國半世紀以來,先後在越南、黎巴嫩、伊拉克和今天在阿富汗遭遇滑鐵盧並非「不幸」(misadventure)而是「報應」(comeuppances),乃美國奉行「不把戰爭帶回家」(Never bring the war home)政策的惡果。

她問,為何美國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轍,在退場的時候連最起碼的尊嚴都不留給自己?一個連撤退策略(exit strategy)都無法有效執行的國家口口聲聲說要領導世界,不覺得難為情嗎?

的確,美國已成西方神學、哲學和道德的繪圖版(illustrated version),幾乎每日都在演繹和更新傳統智慧的寓言和教訓,繪影繪聲,生動至極。它在阿富汗的慘敗,向世人宣示了傲慢的禍害。「七宗罪」(seven deadly sins)是天主教教義中對人類惡行的分類,當中以傲慢(pride)為首,緊隨其後的是貪婪、色慾、嫉妒、暴食、憤怒和怠惰。希臘神話中,挑戰神明和大自然的傲慢(hubris)是英雄折翼的原因,飛得太高和太接近太陽的伊卡洛斯(Icarus)正是顯例。

美國在阿富汗的慘敗,向世人宣示了傲慢的禍害。(亞新社)
美國在阿富汗的慘敗,向世人宣示了傲慢的禍害。(亞新社)

被美化的狂妄自大

人的自大足以致命是古今中外的傳統智慧。西諺有云:”Pride goes before the fall”(「敗壞之先,人心傲慢」)。中國人說驕兵必敗,並非順口開河,而是一個可以引證於戰爭史的血淚教訓:從拿破崙揮軍莫斯科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加里波利戰役(The Battle of Gallipoli);從美國攻打越南到前蘇聯入侵阿富汗,驕兵的下場往往是慘敗。

過度自信也好,自負也好,我們習慣了把這種行為特徵和心理特質視為一種道德上的缺陷,將它稱之為帶有明顯貶義的「狂妄」和「自大」。可是隨着資本主義經濟的進一步發展,特別是高端甚至所謂尖端金融業(high & cutting-edge finance)的崛起,以及政治愈加「真人騷化」,過度自信卻搖身一變,成為要在政壇和投資市場上成功的必備心理素質,甚至心理優勢(psychological edge)。

難怪今時今日的成功人士總是自信得叫人吃驚,並深懂吹牛之道。當中最有說服力的「吹牛大王」,必然是那些對自己的眼光和能力深信不疑,因此不會承認自己是在吹牛的人。他們先能自欺,才能欺人。自欺和自我陶醉令他們的言行滴水不漏,不會在無意中露出自信不足的馬腳。

過度自信無疑是一種有助我們適應,甚至駕馭現代社會的特質(adaptive trait),但13年前的金融危機和今天美國從阿富汗的「撤退大災難」皆提醒我們,那源於過度自信的「以為一切皆在我們掌握之中的幻覺」(the illusion of control)也同樣可令我們垮下來。

一個靠自吹自擂和愚弄大眾而飛黃騰達的人,對自己打敗對手和改變環境的能力有無限信心,早晚會墜進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陷阱。

原刊於《亞洲週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林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