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堪折直須折」,我的梨樹不開花;既然夢想無花,懶折枝,托着頭,故花瓶一直空着。
曾經喜歡音樂劇,達到迷戀級別。我像劉姥姥,音樂劇就像大觀園,這地方充滿巧妙。《紅樓夢》中的姥姥,滑跤倒地,尚可爬起來,我怕投資音樂劇後,會損兵折將,崩壞不起。30多年來,音樂劇跟我不斷擦身而過。吔,是它引誘我的。
音樂劇來自外國,叫musical theatre或musical,早期譯為「歌舞劇」,更貼切。純藝術人說:「哼,炒雜碎,音樂、歌唱、舞蹈、話劇、雜耍、特技,共冶一爐,像新界的『盆菜』,疊架橫豎,不矜貴。」觀眾說:「錯,一張門票,換來多款舞台甜品,總比藝術苦茶好。」
香港的舞台藝術活動,大部分是政府出資。我為政府服務20多年,主責協助「派錢」,哪好意思拐過彎,反問政府拿錢做藝術,如果用自己和朋友的錢,當然要考慮市場,所以,我歸納musical為「市場藝術」。這也好,如果成功,像《歌聲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從1986年首演到今天,演出城市超過150個。我心目中的musical要「叫好又叫座」,虛榮誤我。
老婆是別人的漂亮,作品是自己的好。歌劇(opera)蔑視音樂劇:「你們歌曲的難度跟歌劇沒得比!」粵劇批評:「我們的功架要苦練數十年,你們只把戲劇演員拉上台,便是音樂劇!」音樂劇對着香港名劇《我和春天有個約會》,則說:「你們在話劇放入流行曲,不入流,只算music play(音樂話劇)!」
藝術界,熱衷於「正名」,對表演形式,嚴格歸納,但是,藝術的表達,是否真的需要「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大約20年前了,香港演藝學院開辦了一個「音樂劇文憑課程」,老師是Mohamed Drissi,當時,課程在舞蹈系下面,但課程突然要取消,因為有意見認為musical沒基礎「獨立成家」,亦不必刻意培訓音樂劇人才,Mohamed於是去外面開了一間叫「The Hong Kong 3 Arts Musical Institute」,可惜的是當年的畢業生沒有出路!
最近,康文署主辦《我們的音樂劇The Originals》節目,高世章任音樂總監,香港小交響樂團演奏,還有四男四女的演員,既唱且演,向香港過去40年的音樂劇目致敬,音樂由高世章「敬老整容」;我一面聽,一面百感交集,那些都是美麗回憶,當年同看的親友,有些已離世,人都走了,但甜茶未涼。高世章和他的填詞搭檔岑偉宗,好像七十年代樂壇作曲和填詞的「絕配」顧家煇和黃霑,他們不遺餘力推動香港音樂劇,叫人感動;但是,有規模的音樂劇,花費不菲。高世章在台上呼籲:「希望有錢的商界參與其成!」
六大音樂劇
粗疏來說,音樂劇有六大品類:
- 點唱機音樂劇(jukebox musical) ——歌曲不是原創,只是把現成的歌曲放在一起,從市場學來看,因為歌曲已有賣點,容易找觀眾。高志森常用這個方法,包裝梅艷芳、張國榮等的名曲。
- 文本音樂劇(book musical) ——先有話劇劇本,再加音樂及填詞配合,出現一個以戲劇為主的音樂劇,這方式在香港較為流行,如《一屋寶貝》。
- 原創音樂劇(original musical) ——所有決定由音樂總監omakase(「廚師發辦」),有些劇作家不悅,覺得主動權被音樂奪去。
- 樂與怒音樂劇(rock musical) ——音樂以流行原創音樂為主,特別是rock and roll或電子音樂,創作者未必是一個人,可能是一隊樂隊或一群作曲家。最著名的是Jesus Christ Superstar(《萬世巨星》)。
- 概念音樂劇(concept musical) ——他們多是抽象表達,故事性不強,探索一些人生或宗教議題。這些冷門形式,在香港並不流行。
- 雜錦音樂劇(revue或compilation musical) ——同樣是故事性不強,但revue以娛樂為主,有歌舞表演,甚至「棟篤笑」,拉雜成軍。2019年,歌星林子祥在紅館搞了一個LAMUSICAL,算是這類東西。此外,李居明的搞笑《粵劇特朗普》,可算是這種musical?
香港過去的40年,musical的路又是如何走過來?
「歌星自演音樂劇」
在七十至八十年代初期,娛樂界的歌星,在外國看了音樂劇,心懷抱負,用私房錢以自己為主角,搞唱和演於一身的創作。當時年紀小,沒有看過1972年潘迪華的《白孃孃》(很有氣質的男主角鮑立最近病逝)、1982年羅文的《白蛇傳》亦未看過,他1984年的《柳毅傳書》,有幸欣賞,它以廣東小曲為主,坦白說,沒有驚喜,雖然認真,但是像電視台的歌舞製作。
「西劇中演」
簡單的製作方法,便是搬外國的musical,將價就貨,由本地演員用英語或廣東話重演,觀眾可望餅充飢,演員戴金色假髮,看似「習作」,最常見的是The Sound of Music(《仙樂飄飄處處聞》),因小朋友愛看。
「歌唱話劇」
先弄好話劇劇本,然後按照需要,加進歌曲,好處是音樂處理容易,也不用聘請大樂隊,香港最強是這方面。著名作品有《我和春天有個約會》、關於小明星一生的《星海留痕》、《容易受傷的女人》。
「小劇場原創」
年輕人,充滿野心,走在一起,用有限的資源在小劇場,以音樂劇發揮自我。最成功是一舖清唱樂團的《大殉情》,講歷史風流人物,哪個的殉情最動人?進念曾有《瞽師杜煥》,講南音老師的感懷身世,科技加上音樂,很有深度,可否看作concept musical?我極支持「小劇場」的東西,具無限可能性。
「音樂劇演唱會」
有些音樂劇,在體育館或球場進行,上萬的觀眾,坐在「巨無霸」場地,戲劇效果無法發揮,像看演唱會吧,舞台的效果沒有劇場感,票房成績好的有張學友的《雪狼湖》、失色的有呂良偉演的《風雲》。
「專業班底音樂劇」
1994年,第一齣製作認真,台前幕後都是演藝專業,正式在劇院公演的音樂劇誕生了,它是演戲家族的《遇上1941的女孩》,講日軍逼近香港的故事。多年來,這類大製作不斷,有《頂頭鎚》、《四川好人》、《大狀王》、《一水南天》等等。
對於香港的「大製作」,最頭痛是製作費還是不夠大,於是,只變成「似巨作」,而台前幕後的其他元素,仍未達到真正頂級,看的時候,感受到專業們的用心,但是,成績並非事從人願,離開劇院,總是有點壯志未酬、尷尷尬尬的難受。
文初,我說和音樂劇不斷的「擦身而過」,回想起來,都是本人的遺憾。我是理性的,沒有把握的事情,不敢隨便「脫衣服,跳進去」。
在這裏,分享我的故事,也說明了香港musicals所面對的困難,及要改善的組件,希望同行不要放棄宏願,終有一天把香港音樂劇出口。
缺乏資金
香港音樂劇的一位功臣潘光沛,才氣橫溢,是我的大學同學,一年多前,他離我們而去,留下大堆未發表的好歌。在1994年,光沛找毛俊輝執導他的音樂劇作品《風中細路》,當時資金不夠,他找我投資一小筆,我答應了,完show後,他拿那筆錢還給我,說:「幸好沒虧沒賺!」後來,才發覺原來《風中細路》虧了錢。
香港的大多數商人,以回報為先,他們不會支援藝術。找不到「金主」是目前面對的最大困難。有看頭的,可以出口的musical,沒有數百到一千萬的製作費,很難精緻,因為觀眾期待世界級水平,會說:「台、燈、聲、演員、服裝、樂團、音樂、劇本,通通給我一流的!」
沒有羊,那有羊毛?
缺乏long run場地
大概2002年吧,高志森和我聊天,說油麻地逸東酒店商場內的戲院快關門,可否一起找有心人,然後說服地產商,把它改裝成劇院,因為香港不像紐約和倫敦,沒有私人音樂劇院,可以讓劇目演出一年半載,而政府的場地,只容許短期租用。大型的音樂劇,投資高昂,如未能「長演」(long run),便沒法回本。
結果呢?高志森上個月給我電話:「我收拾東西時,發現了陳年的建議書,藏有你的相片,都沒用了,我寄回給你嗎?」
缺乏「聲色藝」人才
日本巨人級的「四季劇場」,專演音樂劇,成立於1953年,每年演出超過2000場,在2005年,創辦人淺利慶太(Keita Asari)想在香港成立劇院(淺利老師在2018年病逝,享年85歲),他找我做顧問,當年的負責局長何志平熱愛藝術,他想支持淺利這構思,於是,我陪同局長去東京參觀四季劇場。在新橋的辦公室,淺利喝了一口綠茶:「音樂劇來說,西方演員最powerful,無論唱、演、跳俱佳,我們日本的也相對薄弱,所以,如果香港要提高演員的水平,要從你們內地引進新人,未來亞洲最powerful的演員,應該來自中國。演員,要有競爭才有進步。」已故國家藝術大師紅線女在香港和我們交流:「頂級演員要聲、色、藝全,在台上才有魅力。」Musical演員要「聲色藝全」的,想來想去,也找不到幾個,目前,鄭君熾和羅敏莊算是「吸睛」的,但是,如果要「聲色藝」全,還加上票房號召力,恐怕鳳毛麟角?
缺乏好劇本
導演鄧樹榮和我談合作音樂劇,嘴巴都動了十多年,還是找不到理想的題材和劇本:太epic(大時代)的,有點老套;太heroism(英雄主義),叫人發奮向上的,又覺八股;純粹輕輕鬆鬆的,意義不大;賣弄「本土情懷」,覺得矯情。一直、一直等待好劇本,最近有甚麼「李小龍傳」、「大澳人家」、「張愛玲之戀」等建議,我的信心都不大。
缺乏市場推廣專才
音樂名家梅廣釗說:「音樂劇沒有動聽歌曲引起關注,很難叫座!」我的老師吳雨說:「不是歌曲好,劇便會走紅,背後都是精心策劃的marketing!」在外國,沒有一個大型音樂劇,會打算只演數十場(在香港,音樂劇要演超過兩周,也有難度),外國的市場策劃,目標把musical「長演」起碼一兩年,這樣,市場推廣費用,將會是大數目!
假設一個「超級」音樂劇,打算在香港先演一個月,然後跑大灣區,加起來,共100場,你以為那麼容易賣票嗎?沒有好的市場推廣,要賣十場也不容易,可惜在香港做大型表演藝術的推廣人才,寥寥可數。我面見過一些推廣公司,其實只懂公關,叫你花錢賣廣告、搞活動,這是很「低手」的市場策劃,連什麼「4P理論」、「Push & Pull」、「Micro-segmentation」也不懂,要靠他們去創造票房,而且還要精於香港和內地市場的,真的海底撈月。
缺乏紅曲
像高世章、鍾志榮這些老練的音樂劇作曲家,在香港,真是「五隻手指」可以概括,許多所謂「作曲家」,只是業餘的、有些專做K歌、有些音樂造詣未到班。我看過一些音樂劇,歌曲像火鍋的醬汁,什麼味道混在一起:百老匯式、Cantopop、內地民族風、rap、小調、山歌、西洋情歌、電子音樂,形形式式,缺乏artistic coherence(藝術連貫),如何上「大枱」呢?自己都不喜歡的音樂,如何叫「金主」投資呢?
等到有一天我對「musical」夠死心,我就會放手。目前,我在想:如果年輕的何非凡和芳艷芬、任劍輝和白雪仙、胡楓和蕭芳芳、張學友和林憶蓮、張國榮和梅艷芳,亮麗地重現眼前,肯演音樂劇,我會把性命和財產,交給「大押」店的二叔公,籌錢做音樂劇。
在此,感謝岑偉宗鼓勵我劏開了內心一條醃放了30多年的鹹魚。回憶,雖然有鹽,也有甜的。
「半餅」果腹,是香港藝術市場發展的殺豬刀。
吾,死心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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