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從經典開始——王維《山居秋暝》、李白《月下獨酌(其一)》賞析

綜觀《月下獨酌》,李白運用豐富的想像,透過月下獨酌的情景,表現出一種由獨而不獨,由不獨而獨,再由獨而不獨,終不囿於「獨」的複雜情感。

在「指定文言經典學習材料」中,唐代詩歌選了三首,都是名家名篇,包括王維《山居秋暝》、李白《月下獨酌(其一)》以及杜甫《登樓》。

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唐詩是一座高峰,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徵。從漢到魏晉南北朝發展出來的古體詩,有不固定字數的、亦有五言、六言或七言的,但句數不限。隋唐除了承襲古體詩的體裁,亦同時發展出對結構更為工整的近體詩,如四句的絕句和八句的律詩,對押韻、平仄等格律有更嚴格的要求。

唐詩的興起,固然與詩體的進化有關,而唐前半期的社會安定,經濟富裕繁榮,且唐代以詩取士,加上君主的喜好,也對其發展提供了有利的條件。唐詩大致可分作四個階段: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


《山居秋暝[1]》(王維)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2]歸浣女[3],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4]

注釋:

  1. 暝:暮色,夜色。粵音作「名」。
  2. 竹喧:竹林中的喧鬧聲,這裡指洗衣女的歡笑聲;也可指竹子枝葉相碰發出的聲音。
  3. 浣女:洗衣姑娘。
  4. 「隨意」兩句:《楚辭‧招隱士》中有「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孫遊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此處反用其意,謂任憑春草凋謝,秋色仍美,王孫亦可久留。隨意,任憑。春芳,春草。歇,凋謝。王孫,原指貴族子弟,後來也泛指隱居的人。

王維簡介

王維(公元701─761),字摩詰。原籍太原祁州(今山西祁縣),從其父擔任汾州司馬時,遷至蒲州(今山西永濟縣)。年青時已有才名,開元九年進士,開始踏上仕途,曾任右拾遺,官至尚書右丞,故亦稱王右丞。天寶年間,閒居於終南山和輞川,過着亦官亦隱的優遊生活。他在詩歌、繪畫、音樂方面的造詣都很高,尤以山水田園詩成就最為突出,詩與孟浩然齊名,並稱「王孟」。著有《王右丞集》。

寫作背景

《山居秋暝》是王維居於輞川時的作品。輞川別墅在終南山下,故稱「山居」。詩中描繪了秋日傍晚雨後山林的景色,表現了詩人寄情山水田園,嚮往歸隱生活的意趣。

內容及藝術特色

這是一首五言律詩,共四聯八句。首聯兩句點題,「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點明了季節、時間和環境——空山之中,黃昏之時,新雨之後,漸生秋意。全詩以一個「空」字領起,為本詩定下了空靈、澄淨的基調。「空」字經常出現在王維的詩中,如《鳥鳴澗》「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又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此空非虛也,實為深遠、寧靜之意。在這兩句詩中,作者以平淡自然的語言,勾畫出雨後山村的清新、寧靜,淡遠的黃昏美景。

頷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描寫山中夜景,盡顯王維「詩中有畫」的功力。前句寫的是靜景,寫天上所見,鏡頭由上而下,一輪明月,透過松林撒落斑駁的靜影,描畫出山村月夜的清幽;後句寫的是動景,由遠及近,寫地下清泉,輕輕地流淌在山溪石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反襯山村月夜的寧靜。「照」與「流」,一上一下,一靜一動,月照松林是靜態,清泉流瀉是動態,動靜相襯,更能給予人空靈、靜謐之感。對於這種手法,王維運用熟練自如,於其詩中隨處可見,例如《過李楫宅》「閉門秋草色,重日無車馬,客來深巷中,犬吠寒樹下。」,詩中就是以犬吠之聲來襯托李家的荒僻寧靜。

詩的頸聯由寫景轉為寫人。「竹喧歸浣女」寫的是岸上,作者先從聽覺下筆,採用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寫法,在茂林修竹之間,傳來陣陣的喧聲笑語,一群洗衣姑娘結伴歸來的熱鬧場面,於此活現眼前。「蓮動下漁舟」則就視覺着墨,寫的是水中,透過蓮花蓮葉的波動,帶出了漁舟順流而下的畫面。這兩句詩寫得很有技巧,而且不露痕跡。詩人先寫「竹喧」、「蓮動」,因為浣女隱於竹林,漁舟為蓮葉所蔽,最初未見,及至聽到竹林喧聲,看到蓮葉紛披,才發現浣女、漁舟,寫來更富真實感,亦更具詩意。至於「喧」、「動」兩字,用得極妙,既打破了「空山」的寂靜,亦突出了鄉間生活的野趣。

尾聯由寫景轉入抒情。「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儘管春天的芳草已枯萎凋謝,但秋景依然甚美,自可令王孫公子流連忘返。詩人反用了《楚辭‧招隱士》中「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孫遊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等句意,於此道出了個人的心聲,反映了自已對歸隱生活的嚮往。王維沉浮宦海多年,如今閒居於輞川,不以春光消逝為慮,反以清秋佳景為喜,山中自可久留。他在《獻始興公》一詩中曾表明心跡:「寧息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嶇見王侯。」其性喜自然,厭惡官場之情,可謂溢於言表。

王維不但是詩人,也是畫家,在山水田園詩中力求畫面的自然、意境的閑遠。正如蘇軾所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本詩正是箇中代表作,在詩人的筆下,山月、清泉、青松、竹林、蓮花、白石、浣女、漁船,構成了一幅清新靜謐、生動活潑、聲情並茂的畫面。


《月下獨酌(其一)》(李白)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1]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2]
月既不解飲,影徒[3]隨我身。
暫伴月將[4]影,行樂須及春[5]
我歌月徘徊[6],我舞影零亂[7]
醒時同交歡[8],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9],相期邈雲漢[10]

注釋:

  1. 獨酌無相親:獨酌,一個人飲酒。相親,可親近的人。
  2. 成三人:明月、李白及李白的影子恰好合成三人。
  3. 徒:只、但。
  4. 將:和、共。
  5. 及春:趁着春天。及,趁着、乘。
  6. 月徘徊:明月隨着我來回移動。徘徊,往返迴旋、來回移動。
  7. 我舞影零亂:我舞起劍來,令身影變得散亂。舞,舞劍。零亂,散亂。
  8. 交歡:一起歡樂。
  9. 永結無情遊:永遠和明月,以及身影結伴作忘卻世情的交遊。
  10. 相期邈雲漢:相約於遙遠的銀河之上。相期:相約。邈:遙遠。雲漢:銀河、天上。

李白簡介

李白(公元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天水附近),先世於隋末流徙西域。關於其出生地有多種說法,包括長安、蜀中及西域等地。幼時隨父遷居綿州青蓮鄉。24歲時離開四川,開始漫遊各地。天寶元年(公元742),奉召至長安,供奉翰林,頗為唐玄宗所賞識。後因不見容於權貴,不到兩年便棄官而去,繼續飄泊四方。安史之亂後,他參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永王謀反失敗,李白受牽連,流放夜郎(今貴州境內),途中遇赦東歸。晚年漂泊東南一帶,投奔在當塗做縣令的族叔李陽冰,不久病卒,終年62歲。李白詩歌取材廣闊,想像豐富,詩風豪邁奔放,清新飄逸,有「詩仙」之稱,與杜甫齊名,世稱「李杜」。著有《李太白集》30卷。

寫作背景

《月下獨酌》為五言古詩,共四首,此處選的為第一首。據張健《李白詩選:大唐詩仙》一書的考證,這首詩約作於天寶三年(公元744),李白在長安任翰林供奉。當時,他與楊國忠不和,亦得罪了高力士,受到了排擠和讒毀,漸為玄宗疏遠,翰林供奉一職,其實只是為皇帝舞文弄墨而已,玄宗並沒有重用他的意思。為此,他感到孤寂苦悶,遂寄情於痛飲狂歌,借酒澆愁。

內容及藝術特色

這首詩緊扣題旨,突出寫一個「獨」字,開首兩句「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已點明「獨」字。詩人孤單一人,在花間自斟自飲,雖有好酒,卻無可親之人,可同飲共樂,以抒鬱悶之情。渴望有知己相伴,本屬人之常情,詩人於是忽發奇想——「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舉杯向天,邀請明月,與自己的影子相伴,這兩句詩化用了陶潛的「欲言無予和,揮杯對孤影」。不過,李白多邀請了明月,於是出現了「對影成三人」的情景,此句構思巧妙,冷清清的場面,彷彿一下子便熱鬧起來。然而「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畢竟明月並不會喝酒;而影子亦只懂隨身而動,詩人又復歸孤獨,此處以「既」、「徒」兩字加重語氣,表達出無奈之情。不過,「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有明月和清影暫且相伴,亦可趁此美景良辰,寄情花月詩酒,及時行樂。

接着,詩人道出既歌且舞的情形——「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歌時月色徘徊,依依不去,好像傾聽佳音;舞時身影搖曳,隨人而動,彷似與己共舞。月影本是無情之物,詩人將其擬人化,化無情為有情,寫出彼此情感交融的境界。遺憾的是「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清醒時可與月、影共樂,沉醉後卻各自分別離散,可見詩人內心孤獨之情仍揮之不去。

至此,詩人筆鋒又轉,期望和月、影永遠結下不沾世俗之情的交遊,相會於遠離塵世的天上——「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無情」指不為世俗所困的精神境界,「無情遊」是超脫了利害關係的交往,是最純潔、最真誠的。與無情之物,永遠結遊,主要還是在於詩人有情,同時亦反映了李白曠達超脫的情懷。

綜觀全詩,詩人運用豐富的想像,透過月下獨酌的情景,表現出一種由獨而不獨,由不獨而獨,再由獨而不獨,終不囿於「獨」的複雜情感,正如《李詩直解》所言:「此對月獨飲,放懷達觀以自樂也。」

酒和月,是李白一生的知己,更是其詩歌中的重要意象。如《把酒問月》:「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又如《將進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在《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這首詩也說:「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而《月下獨酌(其一)》正將孤獨、酒和月結合起來,營造出一份淒美而獨特的境界,在景、情、意的融合上,堪稱一絕,後人對此詩評價甚高。

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說:「脫口而出,純乎天籟。此種詩,人不易學。」本詩語言淺易,平白如話,作者用字毫不艱深,卻不乏精鍊字詞,如「暫伴月將影」中「暫」字,用得甚妙,雖暫時與月、清影為伴,得短暫的歡愉,也應珍惜當下,行樂及時。

傅庚生在《中國文學欣賞舉隅》亦評之曰:「花間有酒,獨酌無親;雖則無親,邀月與影,乃如三人;雖如三人,月不解飲,影徒隨身;雖不解飲,聊可為伴,雖徒隨身,亦得相將。及時行樂,春光幾何?月徘徊,如聽歌;影零亂,如伴舞。醒時雖同歡,醉後各分散;聚時似無情,情深得永結;雲漢邈相期,相親慰獨酌。此詩一步一轉,愈轉愈奇,雖奇而不離其宗。」道出本詩構思奇特,雖意思愈轉愈奇,然不離孤獨之宗旨,確是的論。

原刊於《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修訂於2020年11月12日,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