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來雲南9天「心度遊」的7位朋友離開後,我獨自在香格里拉多留10天「靜修」。
我住進中國探險學會裏專為作家而設的一間複式客房,三面環窗,可遠眺納帕海濕地,另一面窗對着樹林,看松樹果子在風中搖曳,在簡樸的藏族風格的房間默想和反思,是任何一個寫作人夢寐以求的好地方。
然而,一下子靜下來,加上終日落過不停的毛毛雨,我頓時坐立不安,心煩氣躁,霎那間生命裏的遺憾和痛心往事,一起湧上心頭。不過,我是「有備而戰」的,早已預見靜下獨處時,便會逼着面對自己,聆聽內心的吶喊和控訴。
哈佛大學的調適性領導學影響了我過去十年的思維模式,包括挺起胸膛剖析從前的「領導失敗例子」,以戰勝窒礙個人成長的軟弱和不足。
海拔3000多米高原上的一間小木屋,是我面對過去的時光機。有人愛勸說我多向前看,怕緬懷過去會傷身,卻不明白是過去的「幽靈」不斷浮現,直至我還它們一個公道。只有坦誠剖析、深入反思、解讀箇中意義,才可竭止其掌控,重新上路。
迴避介入導致遺憾至今
我再一次探索內心,與自己作一個「心度遊」。我與抑壓良久的遺憾和失敗「四目交接」,反覆問自己:為何這些事情還能牽動我的神經?應如何面對自己才能讓過去的幽靈R.I.P.?
有一件糾纏多年的往事搶閘出門:有位說話「巴巴閉閉」的持份者對我提出無理控訴,我和上司們都被震懾,不敢正面交鋒。他們想息事寧人,然後逐步疏遠對方,停止交往和合作。頭腦告訴我,如不據理力爭,對方便會變本加厲。我提醒大家:「如果再次讓步,意味認同其指控,會鼓勵對方咄咄進逼,最終會騎劫我們整個項目。」
上司們不想惹怒對方,還說了些諸如「人家打我右邊臉,我連左邊臉也轉過來由他打」的偉論,提出多個懷柔政策。我滿不是味兒,只覺反正上層都無意開戰,我亦無謂堅持。之後的一連串發展,正是如我所料,我們無力抵抗,雙手奉上所有努力搭建的台階。
最「揼心」的是,我既能早着先機(I could see it coming!),為何還做「鵪鶉」,不敢爭取一戰?開戰不一定能勝利,但至少我有嘗試過,總比「斬腳趾避沙蟲」有一線生機,更不會輸掉尊嚴。如今賠了夫人又折兵,對方的歪理變道理,還「冷手執了個熱煎堆」!
罵人家不是,說到底都是我們早已有內部矛盾,不夠團結,把辛苦打回來的江山雙手奉送給別人。一個建立多時的團隊,理應早有默契,但積累多年的內部矛盾,特別是來自上層缺乏「企業管治」意識、長官意志和妒忌心,不斷蠶食團隊力量。當接連被閒言閒語衝擊時,我們不但沒有相互扶持、一起抵禦外來的明槍暗箭,反而聽信別人。於是,內耗變內鬨,表面風光難掩內裏的千瘡百孔。
再說穿了,我雖能觀察出來、解讀準確,但不敢碰,也不斷迴避介入,把問題掃進地氈下。”Observe、Interpret、Intervene”的過程裏,我未能適時做好最後一步,遺憾至今。
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內部矛盾和心病猶如白蟻,深入鑽穿團隊的地基。我一直掃進地氈下的,是不敢與上司開門見山談論其妒忌心。這真是難於啟齒啊!對方多半拒絕承認,更會罵回頭,說是我鋒芒畢露的問題。然後我便要翻出地氈下的最大塊問題,告訴他:「我是注定閃耀的,如果你承受不了,只想用錢請人回來做家僕,下屬只需低頭做事,讓主人閃耀的話,那我做不到。唯有你讓同事rise and shine,才能獲得最終的光環!」
很多人認為把事情說得太白不好,水清則無魚;我亦相信跟愛面子的老闆說得這般清澈見底,也是於事無補。但至少,最起碼,我有做好自己的本分──說真話、講實話和進諫,他還堅持穿其「國王的新衣」的話,那是他的問題,我也不用遺憾終生。
帶着沉重的心情進入漆黑的晚上,大大小小的飛蛾緊貼玻璃窗,恨不得飛進屋子直撲燈火。不遠處有兩隻三個月大的西藏獒犬,久不久向天吠兩聲,劃破寧靜的夜空。這些高原朋友陪着我,重遇來自昔日的幽靈,翻看猶如發生於昨日的舊事。
翌日陽光普照,把房間照得溫暖明媚。我打開窗子,鳥聲、昆蟲聲、風聲,混和着遠處小牧場的氂牛和山羊聲。我坐在椅子聽大自然的演奏,被雨後的陽光和溫暖迷住了。
往事並不如煙,既慘烈,卻也淒美──是奮發自強的助燃劑,為心中那團火添加更多燃油。我開始明白「不想回憶,未敢忘記」的真義。
高原裏的深山為我完成了階段性的心靈治療,讓遺憾和瘡疤成為盾牌,繼續在人生戰場迎戰新考驗!
「心度遊」系列 五之五
本系列文章: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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