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來到這村子,當然要走出去訪問村民,而不是留在房間上網蒐集資料!」中國探險學會的教育統籌兼導師次仁卓瑪,有氣沒氣地對一班來自香港的中學生解釋如何做實地考察。
卓瑪帶領學生來到雲南傈僳族的小村莊,指導他們找一個感興趣的題目,分成兩隊實地考察,然後報告研究成果。A隊提出訪問族長,卓瑪順便問B隊有否同樣需要,但遭B組拒絕。第二天,A隊做足準備,有板有眼地與族長對談,卓瑪做翻譯,學生獲益良多,興致勃勃回營地。卓瑪問B隊整天做了什麼,他們說一直埋頭苦幹上網做研究。
卓瑪解釋收集原始數據和訪問當地人的重要性,這叫primary research(初步研究);歸納從網上或書籍讀到的第二手資料,是secondary research(次級研究)。卓瑪設計這個探索項目,旨在讓大家學習初步研究,而非倚賴次級研究。
有學生忿忿不平,不停辯說網上資料沒有不妥,漸把討論轉移至21世紀網絡世界的偉大。當聽到卓瑪提出在正規研究裏,連引用維基百科也不被接納時,這學生更是激動,挑戰卓瑪為何看不起維基百科,還解釋維基百科如何認真歸納資料,不時更新。
卓瑪發現這批香港學生極為篤信網絡資料,又不懂做實地考察,便索性從頭解說何謂研究和撰寫報告,更叮囑他們實地考察講求好奇心和觀察力,要不斷發問與求證。隨隊的探險家及導師Bleisch博士差點兒拔掉營地裏的WiFi,幸好學生還是受教,願意走出去調查研究,寫出一份好報告!
森林不是想像般危險
我羨慕這些年紀輕輕的少年人,能有這般寶貴機會跟隨探險家學做研究。探索精神、求知慾和訪談技巧是書本和互聯網培養不到的內涵。
我和幾位朋友8月遠赴雲南香格里拉,像每年暑假的中學生般,獲得中國探險家學會的兩位要員——Bill Bleisch和次仁卓瑪──伴隨一周,深入認識其保育工作。至於我們的「初步研究」焦點,離不開這兩位極富啟發性的人物。
Bleisch是生物學家,畢業於哈佛大學及洛克菲勒大學,在加州理工當博士後,認識比他年長五歲的探險家黃效文,兩人結伴到雲南研究野生動物,從此與中國結下不解緣。他經常說認識黃效文後,才看到擴闊自己研究領域的需要。一向鍾情動植物的他,開始鑽研人文科學及文化保育,逐漸變為多學科(multi-disciplinary)學者;但同時黃效文又認為Bleisch啟發了他對自然保育的重視,難怪這對互補長短的探險家,可以一起拍擋30年!
這樣有趣的人物,我是不會輕易放過訪問有關其「身世」的機會。我最想知的是:「你在什麼時候開始探險?有沒有被大熊獅子老虎襲擊?」
Bleisch有問必答:「我從小喜歡動植物昆蟲,家住在一個樹林邊上,每當我感到不開心時,那個樹林便是我的避難所。我由蒐集昆蟲標本開始認識生物,爸爸把家裏的一個小房間改裝為實驗室和展覽室。」
「有受過傷嗎?」我還是對這些戲劇性的事情着迷。
「我曾獨自走進一個森林,那裏滿是草叢,看不到遠距離。當我撥開一堆草時,眼前出現一隻小老虎,牠也一臉錯愕。我倆對視一刻,然後我拔足逃跑──其實這是天大的錯誤,因為奔跑只會令老虎以為我是獵物,慶幸牠沒追上來。」
「這就是最危險的經歷?」我帶着丁點兒失望。
「其實森林不是大家想像般危險,我一直未受過動物襲擊,其實動物更怕人類!」
我有點不死心,硬要他想出一些驚險故事。他笑說:「少年時,我第一次獨個兒在森林紮營過夜。那天我觀察一群猴子的活動,竟忘記了時間;快入黑時,拼命趕回帳篷,卻迷了路。天已黑透,我的電筒又沒電,我坐在樹下等死——我聽到萬種動物的叫聲,只覺得當晚不是被動物殺死便是嚇死。終於等到天亮,我才發現我的帳篷就在十米以外!」
「看牛妹」考進美國頂尖大學
另一晚上,吃完飯又是圍着火爐聊天的時間。有些朋友無聊地玩弄手機,我卻刻意要大家聚焦一下,建立一些「社會資本」,遂開了一個話題:「是時候揭露卓瑪小姐的身世了!你是我第一個真正認識的藏族姑娘,究竟你如何由農村跑到美國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唸書的?」30出頭的卓瑪突然成為眾人焦點,把她的精彩人生逐步勾劃出來。
卓瑪在四川省稻城縣的一個藏族小村莊長大,父親是牧民,每逢夏天便會跟隨他,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放氂牛,廣闊的草原和氂牛是她的朋友、老師和家人。後來升高中,有一間非牟利機構給她獎學金,要到青海唸師範大學,她才首次離鄉別井,走三天的路程才到達小鎮,轉折坐車到成都,然後轉火車到青海,需時近一周!
學校有一個特別培育優秀學生的英文課程,由美國人任教。畢業後,她的志願是當老師,教了兩年書後,從前的一位美國老師鼓勵她深造,甚至到美國留學。卓瑪只覺啼笑皆非,怎麼一個只讀了三年英語的人,有望出國留學!老師認真地提出助她一臂之力,請她認真考慮,她當然立時置諸腦後。
一個月後,老師約見她,生氣她這般沒大志。基於害怕老師的脾氣下,她修讀托福試和其他美國入學試。申請大學其中一個要求,是撰寫自我介紹的文章。老師嫌她寫得馬虎,要求她重寫了幾遍。最後她居然考上頂尖學府杜克大學,還獲得大學裏最高殊榮的獎學金。一個「看牛妹」考進美國頂尖大學,可想而知她的適應期一點也不容易。開學時,教授提議每人說說最喜歡的卡通人物介紹自己。卓瑪害羞地表白:「家裏沒有電視機,我從來沒看過卡通。」
畢業後,卓瑪決定回國為藏族人出一分力,便加入了中國探險學會,負責教育統籌。我看着這個藏族女子,很有surreal的感覺──一個電影裏才看到的勵志人物,原來現實生活中真有其人,且坐在我旁邊!
Bleisch和卓瑪都是離開自己原本的領域,走上跟黃效文探險工作的路。我想起黃效文說,探險學會由初期的「短跑」探險,到踏足保育工作「長跑」,再擴大至教育下一代有關大自然、生態環境及文化保育的「接力賽」。我希望努力不懈了30年的中國探險學會不會成為「瀕危品種」,而是不斷延伸接力賽,讓接力捧從香格里拉的高原,一路傳承至世界不同的城市,讓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不同領域裏的「探險家」。
「心度遊」系列 五之四
本系列文章: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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