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黃仁宇的「數目字管理」

今天疫情仍在發展中,提供實時和準確無誤的資料數據,乃為己、為人、為國家、亦有助全人類盡快逃過此劫。

今日的武漢新冠肺炎,昨日的廣東非典沙士,再前些時的禽流感,仍令人提心吊膽的農藥菜蔬、染色雞蛋鴨蛋、不合格的添加劑、毒奶粉、含鉛喉管、豆腐渣工程、有問題的大學論文和學位、企業的財務報告、國際金融專家不敢恭維的經濟和統計數據……凡此種種,皆與歷史學者黃仁宇的「數目字管理」有關。

一個國家的公布數字,如經濟增長、GDP、失業率、通脹率、糧食供應、住房數據、疫情的傷亡數字、疫區的範圍等等,皆不被國際信任,甚至連自己的國民也質疑,可以說這國家便仍未能用「數目字管理」、未算全盤的現代化了。不是無數目字,而是不能依靠它做有效的管治。

霑濡筆者的學者當中,黃仁宇(1918-2000)在首十之內,他對中國文化和近代史的一些見解,與一線大學大師如費正清(J.K. Fairbank)、余英時、許倬雲等比較,常有「左場球(left field ball)」另類之說。黃氏的獨特,筆者認為來自其一,是他較低微的出身和學術地位,他成名在大學教席退休之後,而他的論述是比較謙遜和「貼地」的;其二,是李約瑟(J. Needham)對他的影響;其三,是他的國民黨當兵經驗。

黃氏去美國留學時已34歲,剛在抗戰後從國軍中退役,當時他只有國府軍校和美國短期軍訓畢業的簡約學歷,在美國差不多要從頭做起,到拿到博士學位時又已46歲,僥倖地才找到一份非一線大學(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小鎮分校)的教職,但不幸地到62歲時又遭校方裁員,被逼提早退休,自此靠退休金和賣文為生,可幸地只一兩年間,他便憑《萬曆十五年》一炮而紅,晚年受到不少台海兩岸和海外華人讀者的愛戴。然而,前年(2018)乃黃公百年冥誕卻無人紀念,有大陸網民便撰文感嘆如今「世間已無黃仁宇」!

數目字管理即科學化管理

黃氏的「大歷史」和「數目字管理」概念,公認是他的招牌炒麵,亦是筆者認為最不完整、易被人批評,但又饒有興味的左場球。台灣比大陸早發表黃氏的作品,其讀者群較中肯,而大陸讀者多兩極化,讚者五體投地、彈者笑他半途出家、作品尚未達標。黃氏教書的大學排名低,故此研究經費較少,導致他亦少出學術論文,黃氏是否專家、學術是否嚴謹?他的書文白紙黑字,其優劣讀者可自行判斷。

「數目字管理」一詞(或近似),在黃氏的《資本主義與廿一世紀》一書(聯經,1991;三聯,1997)中便出現30多次,在其他的書作中亦經常提及,但他竟從未斬釘截鐵地給它下一個明確的定義,這或可歸咎他「老外化」的英語思維。他生活在美國小鎮,英語是日常的第一語言,接觸到的人(妻兒、學生、同事、朋友)主要都是西人,和未在教席退休前的書寫亦以英文為主──「數目字管理(mathematically manageable)」實似一個生硬的中譯英詞。但對「資深加燦」的筆者來講,黃氏有時「鬼佬式中文」的文筆,實又多了一層另類的親切感。

數目字管理,筆者認為更白的說法是「科學化的現代管理」,即是一個國家的現代化,務須經過一個以數學為基礎的工商業化洗禮,而國家的管理層(即政客和各級公務員),亦必須具備各方的專業訓練、或起碼懂得聘用各類專才,如商業管理(會計、經濟、統計學等)、所有自然科學(數理化生等)、和各類應用科學(工程、醫和法學等)。凡此種種,皆要有一個數學/數目字的思維,而經過這樣工商業洗禮的國度,才能事事講求數據,例如工程師時時要面對的「工差」,違者可能冧樓死人,又如法律合約上的條款,違者可能罰錢繫獄,萬萬不能馬虎,這才是真正的現代化。

阿拉伯數目字傳入歐洲,是促成「數目字管理」的先決條件之一。(Shutterstock)
阿拉伯數目字傳入歐洲,是促成「數目字管理」的先決條件之一。(Shutterstock)

歐洲人率先在中古用「數目字管理」去現代化,先決條件有二:其一是阿拉伯數目字的傳入,其二是複式簿記(double‑entry bookkeeping)的發明和應用。試想想,如果今天仍用古羅馬數目字(或中國舊式數目字)去做數學運算、科學研究、工程設計、和商業交往,是何等的不方便?十六世紀的科學革命、十七世紀的商業革命、十八世紀的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便全不可能了。我們今天用的電腦、手機、互聯網、各式家電、各式寫字樓和工廠機器等等,全皆「數目字」工具。

阿拉伯數目字,源自公元六世紀的古印度,先由阿拉伯人經中東、北非,然後約在1000年傳入意大利,1200年左右已在歐洲廣泛地使用,中國要到十七世紀才由耶穌會士引入,但不普及。複式簿記法的發明和時間,學者尚未有定案,有說它的原理或原始模式,早在古羅馬、或初期中古的猶太人圈子中已存在,但尚未找到實物證據,至今發現最古的物證,是一個翡冷翠(Florence)商人1300年的公司年度財務紀錄,之後的例證便不勝枚舉。「會計學之父」帕西奧利(Pacioli),1494年在威尼斯出版他的教科書中,便有複式簿記一節。

當年的威尼斯,雖仍只是一個城市國家(意大利遲至1870年才統一立國),但它實是歐洲的「一哥」,是首個走出中古黑暗時代、有現代意義的國際大國,是歐亞貿易的一大中轉/收費站,並擁有無敵艦隊級的海軍,且一度將沒落中的拜占庭帝國淪為其附庸,並接管了半個君士坦丁堡。黃氏上述《資本主義》的第二章整章,便特地詳論這水鄉之國,以它作為資本主義的起錨點。而威尼斯的先進商業環境,和其商人的聲譽,更可從時人對它的讚羨、學習或妒忌看出,連沙翁也有名劇講及它。

企業虛報財務要負法律責任

複式簿記是現代會計的ABC,而會計的財務報表(收支、資產債務平衡、現金流量三表),便是任何企業管理的必需工具、向政府報稅的根據、和呈交股票交易所的公司資料。政府將所有商業機構上報的資料,複核匯合後便成為國家的統計數據,而根據這些統計數據,便可策劃來年的國家財政預算、稅制調整、等等。當然,投資者買賣股份的決定,便相當大程度上依據公司的財政資料(例如研究股價走勢的「基本面分析」)。故此,任何企業的財務報表,若有虛假成份,會計部員工和其上司,是要負上嚴重法律責任的。

不少中國古代的史官,都有以頭顱換取講真話的風骨,而今日眾多民主國家的財政部、審計局、統計處、物業估價處、田土廳等政府部門,以及有專業操守的持牌會計師、核數師、工程師、律師和醫生等,便承傳了這種遺風,可幸地,在有民主法治的國家中,今天講真話所冒的險,頂多只是職位而不再是頭顱了。

由簿記方法一路申延到國家政策,這便是黃氏的「數目字管理」。如果國家帶頭對數據馬虎,或以不實公布來遷就政策,更甚者為領導人臉上貼金、或推卸責任而虛報軍情,又或不負責任地違約(如《基本法》),這風氣不改,上樑不正下樑歪,一般人民和企業不「假大空」才怪!黃仁宇是明史,尤其是財政與稅務的專家,他經過深入研究結論出,中國起碼自明代以來,便一直保持着胡適鞭策國人「差不多先生」的缺點,這是阻慢現代化的一大絆腳石。

筆者有機會在1980、90年代的中港台公幹,當時港台的做事作風和企業文化,與加美比較,不幸地仍印證著黃公的結論,而大陸便更落後,會計和法治完全不能與世界接軌,到了今天實又改善了多少?看官只需參考國內的貪腐情況、以及國企在香港的做事方式,便知其一二。說來說去,中國大陸的真正現代化仍長路漫漫,武漢肺炎的處理,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例,疫情資料的公報和外交人員的一些言行,委實令人搖頭嘆息,這是一個有自信心大國的應有行為嗎?

今天疫情仍在發展中,提供實時和準確無誤的資料數據,乃為己、為人、為國家,亦有助全人類盡快逃過此劫,阿門兼阿彌陀佛!知情的醫務人員和政府公僕,講真話可能會令你暫時失去職位,但換來的,是一顆照亮汗青的丹心、和一個對得起自己的良知。

馮應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