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課程中國歷史教科書往往把北宋新法的推行者王安石刻劃成性格偏執、喜好爭辯,處事沒有精嚴計劃的從政者。這又不稀奇,即在宋代,已有人用「拗相公」來稱呼他。
但好「拗」,其實只是一種求知甚或求真的精神,說起來又不一定是壞舉動,尤其當事者所身處的是一個封閉或落後的社會。
要從政,基於政見的不同,自然會產生政敵;而敵我矛盾,淺層次的會是學術論爭,深刻點的就會變成人身攻擊。
王安石有一篇很出名的文章,叫做《答司馬諫議書》。司馬諫議,就是朝廷重臣司馬光,這是一篇答辯式的回信。司馬光和王安石算得上是同輩人(司馬長2歲),但前者的從政資歷較深,也有恩於王安石(「重念蒙君實視遇厚」)。
可是一涉政治,就會「相嗌冇好口」。司馬光不是省油的燈,他指責王「侵官、生事、徵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這些指責絕不簡單,侵奪官吏職權、製造事端、搶掠百姓財利、拒絕不同意見,每項都很嚴重,跡近對王的性格和行事的全盤否定,何況還有百姓的「怨謗」做「民意」指標。
王安石怎樣回覆不用說了,總之就是一切辯論的必然過程:「我對你錯」,就是了。但看完這篇文章,我還是對王安石有好感,挑戰成規,質疑傳統,從來都要有加倍的勇氣,何況爭論的對方還是頗受尊崇的老臣子。
一個有獨特創見者
在當時,扮演推行新政者那個角色,鼓吹他所認為正確的事,會遇到很大的阻力。堅毅的勇氣不說了,就是觀察世相也都要有不同流俗的認知。
應該是很奇怪的事,王安石的文集中有一篇〈傷仲永〉,對一個傳統社會不會很關注的人提出他的惋惜。這個人是方仲永。據王安石記述,方仲永5歲時,完全未接觸過書寫文具,有天忽然要求父母給予這些東西。父母向鄰居借來,方仲永即寫出四句詩,並自署名字。詩的內容寫了要養育父母,團結宗族的主題,這使他的父母很驚異,把詩傳給鄉中有學問的人看。以後方仲永借物託詠,內容和技巧都有可觀處。
自然有人質疑是否真有其人其事,抑或只是王安石杜撰。沒有接觸過文具,也應沒有接觸過詩歌,怎能作詩?我卻沒有懷疑王安石的記述,世間稱得上天才,總有些沒法解釋的原因,否則莫札特不會5歲就懂作曲,35年的一生可以寫出626首傳世作品。世界不同角落,有些也只是幾歲的年紀,只要聽過一些樂曲的演奏,不用多久就能在鋼琴鍵盤上重複表演一次。
還有一點有力的證據,就是王安石本人、王安石的兒子王雱,兩人都可算是神童。《宋史.王安石傳》記「安石少好讀書,一過目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王雱「性敏甚,未冠,已著書數萬言」,13歲論天下事,有板有眼,已能見出胸襟。王安石推行新政,有些政令得到兒子啟導,這在世界官場中也很罕有。王安石珍惜方仲永,正如自己也被歐陽修珍惜一樣,不會無的放矢。
當然王安石珍惜方仲永,也不是單獨停留在方仲永早慧,長大後卻寂寂無聞這點經歷上。他慨歎方仲永的父親利用兒子的才能鬻藝求財,而不給他良好教育。由此推論:方仲永有這天賦尚且如此,「今夫不受之天,固眾人,又不受之人,得為眾人而已耶?」這是說,現今有些沒有什麼天份的平凡人,又沒有得到良好教育的機會,他最終成為沒出息的人,不是理所當然嗎?這是一種透剔的睿見,在他執掌政權卻沒能找到多少個有才學的人輔助,說起來不是有點兒辛酸嗎?
王安石看孟嘗君,同樣有其獨到的見解。歷史記載,孟嘗君以雞鳴狗盜之力,得以逃離秦國,回到齊國,側面確證他禮賢下士,門下食客三千,最終就因這河海不擇細流而保存活命。但王安石在《讀孟嘗君傳》中一針見血指出:「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理由是,以齊國之強,得一名士即能和秦分庭抗禮,怎須雞鳴狗盜才能逃離魔掌?而且最大的後遺症是:「夫雞鳴狗盜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這真是現代管理學的高深智慧。一個國家,一間機構,如果用人徇私,因循苟且;或者公器私用,養癰為患,最後一定被充滿競爭的世界和社會遺棄,沒能幹出什麼成就。這點看法,和司馬遷批評孟嘗君因「招致天下任俠姦人」而令「其俗閭里多暴桀子弟」一樣,都是充滿識見的批評。(說見《史記.孟嘗君傳》)
政治上王安石未必是一個成功的人物,但思維上他卻是一個有獨特創見者,尤其他生活在一個思想頗為封閉的皇權社會,這點是難能可貴的。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