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沙田文化博物館舉行「饒宗頤的故事」學藝雙攜展覽,筆者大學時從饒著私習,見其學殖宏博,早慕風頤。饒公百歲歸道,可謂福壽均全。今有關單位專設展覽,讓新知舊雨得以附驥,復能親自感受饒公氣韻,豈可錯過?(編按:為減低新型冠狀病毒的傳播風險及避免人流聚集,香港文化博物館由2020年3月23日起暫停開放,直至另行通告,請讀者留意康文署公布的相關訊息。)
是次展覽,巧見心思。饒宗頤教授(1917-2018)作品廣為大眾所知者,莫如大嶼山心經簡林。博物館大堂中央,階梯重布簡林,古樸醒目。展覽於一樓分兩展館,分別展現饒公學藝精髓。學術部分,展品多為饒公重要著作,如《殷代貞卜人物通考》、《敦煌白畫》、《敦煌曲》、《漢字樹》、《歐美亞所見甲骨錄》、《敦煌書法叢刊》、《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等,另有他與學者往還書信,其中如劉殿爵教授 (1921-2010)、漢學家吉川幸次郎教授(1904-1980)、神田喜一郎教授(1897-1984)、羅香林教授(1906-1978)、方召麐教授(1914-2006)等。此外,有幾件展品特別為筆者注意,包括一篇《新加坡大學校報》訪問稿及邀聘請饒公為該校系主任的電報原件,印象中似是首次展出,實屬珍貴。
百歲老人最後瀚墨
書法部分,先映入眼簾者,乃饒教授去世前一天所寫的楷書對聯:「高懷見物理,和氣得天真」,十分珍貴,富有紀念性。內容彷彿是「見山還是山」的終極境界。百歲老人最後瀚墨,仍見工整沉穩,十分難得。另有老人95歲所寫水墨紙本巨幅《金剛經》節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足可作為他的座右銘。人生無常、際遇無常,生命的一切,多與有漏煩惱連結,生命之囚,盡作如是觀。東坡〈和子由澠池懷舊〉謂「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當可對應《金剛經》數語。書體以柳公權筆意出之,風格比柳公瘦勁,骨力沉穩,更見勢態。氣魄之大,只有偌大空間才能盡現其韻,猶如展出的另一四聯巨幅《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能將之登堂入室者,絕非尋常百姓家。
饒公寫予門生水原渭江(1930-)的書法卷軸「空山多積雪,獨立君始知」(1965),短短十字,體格工整,意筆為之,筆者印象深刻。另一聯水墨紙本「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偶作示諸生〉)更為識者所知。隸聯寫於九十年代,下筆蒼勁含渾,筆者嘗於九十年代後期初見教授,得睹其書法真跡,當年所求題字,亦見聯中風韻。他的《長洲集》稿卷(七十年代),雖為未全抄錄之習作,然書體之美,特別是書名三字,筆勢輕靈而神態溢出,具明人長卷風韻。稿卷手書認真,亳不造作,幸到八十年代偶被發現,才不致失傳。今天看來,更為難得。06年扇頁所書「求是求真求正」成為他晚年的另一真言,書法猶似「高懷見物理」一對,可知他晚年所書,仍然不失氣魄,這或許得力於他不忘打坐,鍛鍊身心之故。
饒教授的書法,得力於敦煌經生體及戰國竹簡帛書猶多,《選堂詩詞集‧題畫絕句》謂:「石窟春風香柳綠,他生願作寫經生」,可見敦煌寫卷對他一生的影響。他對敦煌寫卷用力最勤,八十年代所編之《敦煌書法叢刊》29冊,實為登堂奧之津樑。九十年代初中文版面世,更名為《法藏敦煌書苑精華》8冊,內容為拓本碎金、經史、牒狀書儀文範、韻書詩詞雜詩文、寫經及書道。書中如敦煌寫卷伯希和編號P.2530,寫於初唐的〈周易王弼註卷第三〉以及P.2059,同樣是初唐的〈三階佛法卷第三〉兩卷書法精品,均為典型的經生體書法,莊重工整。饒公評〈周易〉一卷「書法端謹,與初唐經生體風格接近,而凝重整嚴,絕不輕佻,至為可觀」;評〈三階〉一卷「字極莊重,不經意處,彌見法度」。饒公書法,得力於敦煌經生體,且化為己出,今成一家之言。翻閱《莫高餘馥:饒宗頤敦煌書畫藝術》畫冊,其中〈書敦煌簡〉(出廩二斛,元和四年八月五日)書法,深具濃厚的經生體味道,表現更穩重,穩重處又見灑脫,絕不拘謹。
五十年代饒公得到斯坦因(Aurel Stein,1862-1943)微縮膠卷後,特別注意寫卷之書法。他發現不少書法佳作,且有感於世人多取繪畫作研討而忽略書法藝術,故特別留心於書法而終有「書法叢刊」宏篇。三十到五十年代,學者多重視繪畫研究,常書鴻、張大千遠赴敦煌莫高窟臨摹佳作,日本的瀧精一(1873-1945)、秋山光和(1918-1009)等人專門研究敦煌佛畫,其中最全面的,乃是從未訪敦煌的松本榮一(1900-1984)。松本氏於三十年代僅憑照片資料寫成2巨冊《燉煌畫之研究》,並以此書獲東京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影響深遠,此書最近還被譯成中文出版。反觀敦煌書法,就如白謙慎先生(1955-)所言,二、三十年代知悉敦煌寫卷的學者,多以臨摹寫卷為主,如錢玄同(1887-1939)、劉復、顧廷龍(1904-1998)等,鮮見專門研究。是故饒公獨具慧眼,對石室書體加以研究。他在〈敦煌寫卷之書法〉(1959)一文說:「邊埵文書,時見佳品,如天寶十四年載帖(斯目三三九二)之韶秀,接武二王;中和四年牒(斯目二五八九)之遒健、天福十四年狀(斯目四三八九)之嚴謹,俱有可觀。」他鑽研敦煌書法,同樣為補前人研究空白:
「今敦煌寫卷所見書家,大都當日鄉曲經生之輩,邊鄙荒壤,有此翰林,雖暗晦於一時,終絢爛於千祀。倘得竇氏者流,廣賦述書,重為品藻,敦素葉而振揣風,固寤寐以求之矣。」
饒公於書法鑒賞的識見
囿於當時環境,文末所附的書譜目錄全為斯坦因寫卷。七十年代,他於巴黎講學,直接得睹寫卷真跡,至於對敦煌書法之賞析,集中在後來8冊《法藏敦煌書苑精華》,其中如「韻書‧詩詞‧雜詩文」一卷,饒教授雖作書法欣賞觀之,但他在說明時滲雜了寫本比對及不少考證。因此不能只以書法角度賞析,這點周紹良、劉濤諸君早已注意。觀寫卷說明,即可知道饒教授通過寫卷比對,屢有創獲,如對P.3738李嶠雜詠斷簡的說明,饒教授參考了S.555〈雜詠〉殘卷,得出「兩卷書法相同」的結論,更點出寫卷影響了日本的漢詩文、和歌及散文。 P.2748〈燕歌行〉、古賢集一卷、〈大漠行〉及〈沙州燉煌二十詠並序〉,全出一人手筆,「書法行筆凝重,在歐、柳之間。」他留意到高適的〈燕歌行〉與《全唐詩》本有異,寫卷文字時有脫訛,故列表校正;同樣在P.2555〈胡笳十九拍〉,寫卷與《樂府詩集》及《全唐詩》有異,同樣列表校正,點出訛字訛音。因此,讀者在欣賞書法之餘,也可見饒公於書法鑒賞的識見。
另一方面,饒教授在巴黎國立圖書館翻閱敦煌寫卷期間,又檢出很多畫稿,在《饒宗頤學述》一書裏,他跟胡曉明教授說:「因為中國沒有唐代的畫,都是後來的。現在巴黎這些畫都是唐代的,我說我研究畫稿,就定了這個題目。研究敦煌的人只注意了壁畫和絹畫,從未有人注意寫本中還會有這麼豐富的繪畫資料。」專研畫稿的成果,見於後來出版之《敦煌白畫》,這是他一部以自己書法寫成的著作,原書分3冊,中文部分素描他以書法謄寫的原稿。縱使讀者不理內容,單就欣賞饒公之經生體書法,已是一件賞心樂事。原書已難購得,多年前饒公女婿鄧偉雄博士重新素描出版,另附日文及英文本,對於有心賞習者,無疑是一個機會,然而礙於版權,無法重印白畫寫卷圖冊。此外,《敦煌白畫》全文亦刊於老人《畫[寧頁]》一書,方便流通。
何謂白畫?「凡不設色之畫,只以線條表現者得謂之白畫」,饒公如是說。他繪有不少白畫技法作品,目的是通過親身創作,了解白畫的技法。他的〈樹下觀音〉,便取材自P.4649白描;〈硃描金剛一對〉,取自P.2002白畫畫稿;彩繪〈孔雀明王〉,取自P.4518白畫,原稿左下原有一童子,饒公考慮布局,未有完全搬演;〈硃描羅漢〉,演化自P.3017的行腳僧;代表作之一的〈天王〉圖,取自P.4518;硃色〈降魔菩薩〉出自P.4518。以上所舉白畫原稿,均見於法國原版《敦煌白畫》圖版附冊。當然,部份饒公敦煌畫作,也有不見於《敦煌白畫》附冊,如他彩繪〈複筆羅漢〉,即為一例。
瑪麗醫院留醫時作品
至於繪事,展覽未見饒教授的敦煌白描畫作,反之筆者看見兩幅珍貴畫稿。一為2003年教授抱恙,於瑪麗醫院留醫時所繪的白描「山川印象冊」,三組山巒筆勢質樸崔巍,據說描寫醫院窗外景緻,簡單的線條,記於練習簿內,可見藝術一途,他念茲在茲,絕不放過任何學習機會。
另一份珍貴文獻,要數他八十年代研究敦煌的筆記本,其中一頁饒公除畫下遠小瀑布、山上雜樹外,還記有「榆林窟C02西壁左上半頭顱,像〈九歌圖〉一路」。筆記頁的右上角寫有「此效元人郭熙法」。查《敦煌白畫》下篇「皴淡、斡淡」一則,饒教授謂「郭熙所謂『以淡墨重疊旋旋而取之日斡淡』(一本淡下有墨字),其法以淺墨粗筆作山石大概輪廓,再作多次之渲染」。另一則「墨暈色暈、凹凸法」說「郭熙所謂斡淡,以淡墨旋旋而取之,旋旋取之其實是墨暈法。」兩則資料對應饒公筆記本文字。此外,書中也記有「榆林窟第二洞西壁左,西夏時代畫文殊菩薩供養品背景之樓臺殿閣已有郭忠恕、王士元之規矩跳繩墨,似為入宋後之製」,未知是否與此頁相關。筆記頁下左謂「榆林窟C17後洞北壁中,左神與〈九歌圖〉一路(趙孟頫)。三神將,筆極韶秀。」右下為白描樹法,工整秀麗。翻閱《敦煌白畫》中篇〈敦煌卷軸中之白畫〉研討人物畫,有一節如下:
「P.5018,原共三紙(一)P.5018(一),繪天王托塔,頂上佛光帶燄,有信女 合十,下有神將僅存頭部。P.5018(二),此原為直幅,繪神像立於中間,前後有五神將環拱,鬚眉可以擢數。左邊已殘缺,人僅剩一戟,今與P.4514‧16(一),(三)綴成天王像,可謂天衣無縫。此二幅人物韶秀,如趙松雪,榆林窟T.17後洞北壁諸神將如天龍八部者畫風略同,知松雪九歌圖筆法遠有所本。」
從引文可知,展覽筆記本完全對應1978年出版的《敦煌白畫》文字,筆記本之記錄,似早於八十年代。可以想見,學藝雙攜於敦煌文藪,影響着他一生的進路。
饒公印度之行作品
1963年,饒教授應聘印度班達伽東方研究院,又隨白老春暉教授(Prof.V.G.Paranjpe,?-2010)學習《梨俱吠陀》(Rig-Veda),漫遊天竺南北,同行者包括他的學生,法國遠東學院的汪德邁教授(Prof. Léon Vandermeersch,1928-)。饒公跟胡曉明教授說:「印度人聘請我作印度學的研究員,他們專門開車來接我。我在印度可以到各地旅行,因為我得到法國人給我創造的條件,要不然是不可能的,要申請,並且要上面批等等,很麻煩。我在印度跑了很多地方。汪德曼(邁)和我同行,提供了很大方便,又加上白春暉的父親是法國留學的,由於這些緣份,我的活動他們就不管了。和汪德曼一路上討論問題,幾個月一起旅行,到了許多別人都沒有去過的地方。」是次東南亞之旅,饒公得學生協助,得以飽覽南亞諸國佛跡。九十年代,饒老將研究梵學的心得匯為《梵學集》一冊,當中〈從「睒變」論變文與圖繪之關係〉可作為敦煌學藝互益之延續,文中他說:「1963年余自印度經錫蘭,薄遊緬甸、柬埔寨、暹羅諸佛國,舟車所至,必縱觀其壁畫,到處無非《本生經》的垂跡(avantāra),錫蘭則剛地(Kandy),緬甸剛蒲甘(Pagan),尤令人流辛不忍去」。 饒公在天竺,不單學習梵文與婆羅門經典,還趁餘暇,即景寫生。展覽有兩張極罕見的印度寫生,據說只僅存二幅,一神一人。驟眼所見,其一當為印度教神祇,側身手拈鮮花,神態莊嚴自若;其一為頭戴白巾之天竺鬍子,坐於紅花前忙於整理。簡單數筆,全無藝術加工,十分寫實,此類題材於老人無量作品中絕無僅有,筆者還是首次看到,被如實的題材所驚訝。
千禧以後,饒教授發表〈中國西北宗山水畫說〉一文,提到中國畫除南北宗外,還提出西北宗一說。文中謂:董氏領悟禪機,先施之於墨法,取徑二米,以溯王洽,主用濕筆,以蒼潤為重,不主「氣勢」,遂開南宗一路。余以為作為一個開派的大畫家,必須有牢籠宇宙的意向,「萬物皆備於我」的胸襟,『數點梅花』尚可點出「天地之心」,何況天蒼蒼野茫茫之寥廓大漠間,「莽莽萬重山」盤亙千里。向來為華戎雜居,中外文化交疊之處,非南北兩宗所能牢籠。別啟西北宗之想,亦緣於此。
是故遂有西北宗之說,饒公不單提出,還結合研究白畫技法心得,開創西北宗一路風格。他的長卷如〈沙州紺彩〉可算其中代表,另有〈西夏舊城〉、〈龜茲大峽谷〉等大幅。西北宗諸作,猶見於挺拔的山勢,饒公甚至以〈西北宗畫法石卷〉指導我們,看之猶如是當代的《芥子園畫譜》,他在〈西北宗畫法石卷〉中云:
「余數五敦煌,出入吐魯番,觀樓蘭之遺跡,涉龜茲之殘壘。觸目所見,層山疊嶂,蒼烟荒草。歸而試圖之,覺山石久經風化,斷層纍纍,而脈絡經緯,如杜詩所云「陰陽割昏曉」,大輅椎輪仍在。知非創二皴法,不足盡其美。戊子深秋用西北宗皴法寫亂石。」
皴法,也就是他在《敦煌白畫》提到的技法,鄧偉雄博士稱之為「新皴法」。饒公通過研究,將白畫技法運用在藝術創作上,既有理論,又多創作,觀《莫高餘馥:饒宗頤敦煌書畫藝術》一冊,西北宗的山石之作還有〈三危山掠影〉、〈西北道中所見〉、〈十三間房魔鬼林〉,山石均見筆力強勁、線條剛健,令人印象深刻。
是次展出的《霧鎖重關》(2001)具西北宗風格,此卷寫玉門關山,域異景殊,需以筆力雄健,氣勢恢宏出之,「戲寫玉門殘壘,未知視唐人有入處否?」老人如是題畫。誠如鄧偉雄博士所說,饒公提出的西北宗說,間接矯正董其昌等人提倡南北宗說之影響。
觀饒公書畫,絕對是一次學藝之旅。他既有理論,又多創作,結合出土文獻,多所創獲。一個時代,孕育出饒公這位被譽為「業精六學,才備九能」的通才。今之展覽,讓後來學人借鏡取經,誠屬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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