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政治嬗變三重奏

馬來西亞的政爭反映了馬哈蒂爾的私心與權慾,違背交棒的承諾再次失信於民,也再次驗證了「成在老馬,敗也老馬」。馬哈蒂爾在馬國民主史上必然被寫入如此污點,同時也是馬國民主憲政的「破壞者」。

安華接任馬來西亞首相的議題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事,更早於「希望聯盟」取得政權前就已發酵議題。馬哈蒂爾在2018年5月10日《希望聯盟大選宣言》下推舉擔任「希盟政府」的首相,並允諾一年後交棒予安華。很多支持「希盟政府」的選民一直質疑馬哈蒂爾,「說好的承諾為何遲遲未兌現」?時至近日,馬哈蒂爾一再「延遲」交棒,政壇暗潮洶湧的政爭不斷,尤其是支持與反對安華接班勢力鬥爭白熱化,是直接導致今日馬國的動盪政局。

這也回應了筆者在2018年5月10日香港《明報》撰文時,針對「希盟」勝選的「前提條件」以及「善後處理」所留下的伏筆,即「希盟」若贏得的席次低於133席,是不穩定的政權,即使是勝選後執政聯盟也會重演「國會議員」跳槽(馬國稱之為「政治青蛙」)。再者,就是馬哈蒂爾是否會履行一年交棒的「承諾」問題。政治是現實的,權欲熏心使得政治人物的原形畢露。希盟勝選當時,民眾歡呼馬哈蒂爾為救國的政治家;現在的馬哈蒂爾已經成為一個沒有誠信而且擅玩權術的老政客,兩年前的「老馬識途」現變成了「露出馬攪」。

馬國反對黨領袖與阿茲敏陣營等11人早前試圖成立「後門政府」遭示威者非議。(亞新社)
馬國反對黨領袖與阿茲敏陣營等11人早前試圖成立「後門政府」遭示威者非議。(亞新社)

政變:「喜來登行動」

2020年2月23日發生「喜來登行動」,馬哈蒂爾的「頭馬」土團黨主席慕尤丁(一譯毛希丁),以及原公正黨領袖阿茲敏策劃一個反對安華接任首相的政變就此發生。馬國反對黨領袖與阿茲敏陣營等11人,在八打靈再也喜來登酒店見面,試圖成立一個所謂的「後門政府」,以擁有簡單多數的國會議席組閣取代「希盟政府」。與此同時,身為執政成員黨的土著團結黨亦宣布退出「希盟政府」。執政黨內部倒戈的國會議員與在野的「巫伊陣營」(國民陣線的巫統與馬華公會、伊斯蘭)「裏應外合」發動政變。執政馬國聯邦政府的「希盟政府」因土團黨退出「希盟政府」而跨台。

政變翌日,馬哈蒂爾就宣布辭職,為混亂局勢投下另一個震撼彈。當馬國陷入首相人選的憲政危機時,聯邦憲法賦予馬國元首的權限和角色就是關鍵的效力。馬國最高元首隨即委任馬哈蒂爾為「過渡首相」,並御准馬哈蒂爾的要求取消副首相、部長等任命。就此,馬國聯邦政府的組成一切都等侯最高元首按憲制所作出「解散國會」或「遴選首相」的決定。同時也反映出馬國政治多元的複雜性與君權交織作用。各方在「解散國會」或「遴選首相」都有不同的考量,尤其是在「遴選首相」方面更反映出現實的政治博弈,是敵是友?

第一部:解散國會

在民主制度下,政府若無法順利組成與運作,又或是對政府信任危機,進行大選就是大部分國家憲制最直接解決亂局之道。英國政府早前不也就「脫歐」問題而進行大選,以民意決定是否「脫歐公投」的結果與政治進程。與今日的馬國政局不同之處,更大的原因是突顯「民意代表」的政治人格與馬國憲制的缺陷,以致馬國混亂政局一拖再拖。為什麼馬哈蒂爾不要求解散國會?今日馬國政治的嬗變,馬哈蒂爾原可利用目前的職權向國家元首建議「解散國會」,即可進行閃電大選,不過對馬哈蒂爾卻是「最下策」。馬哈蒂爾當下並沒有這樣做,原因是他本人也對重新大選沒有把握;這一點與他的政敵安華陣營卻是有共識的,馬哈蒂爾與安華都認為保守的舊勢力復辟的機會很大。從「希盟政府」在前幾次重要的補選中,跡象顯示不僅敗績不盡人意,也反應民眾對「希盟」的支持度明顯在下降。

其次,「希盟」執政時間短短不足兩年,在大選上並沒有佔有執政優勢,反而是改革與推行新政時而導致更多原支持「希盟政府」的既得利益者損失更大而流失不少支持,尤其是不少馬來選民在補選時的反撲;第三,受到新型冠狀肺炎的影響,多數支持「希盟」的海外選民是否返國投票的考量,所以此刻進行閃電大選不是上策。第四,「希盟」政府早前將投票年齡降低至18歲和自動選民登記等其他問題尚未實施,現在的大選將使近500萬名潛在選民失去投票權,不利於「希盟」或馬哈蒂爾個人。相反地,閃電大選卻對在野的國陣、伊斯蘭黨等有利,他們在「天時、地利、人和」卻佔盡優勢,借著「希盟」的分裂以及在地的保守勢力復辟而有機會重返執政,這也就是為何「巫伊陣營」突然由支持馬哈蒂爾再次擔任首相,轉而支持解散國會進行大選的原因。

在選民方面,馬國選民的民主意識雖然不斷在提升,不過保守派的馬來選民依然擔心「馬來人地位」受到威脅,這也是過去的61年巫統可以長期執政的重要原因之一;而「馬來人地位」卻與「希盟」主張的「一個馬來西亞」有現實的利益衝突,因此還是有不少馬來選民對安華是不信任的。再者,主張「伊斯蘭化」的伊斯蘭黨在上屆大選中取得不錯的席次,加上伊斯蘭黨在吉蘭丹及丁加奴執政地方政府的優勢,即使在其他選區,馬來選民或許選擇放棄貪污的巫統,卻也很大機會選擇伊斯蘭黨,使得伊斯蘭黨有機左右執政聯盟的政策,使得國家憲制主張的「中庸路線」漸行漸遠。

馬哈蒂爾突然辭職掀起政爭,圖為示威者抗議土團黨主席慕尤丁接任首相。(亞新社)
馬哈蒂爾突然辭職掀起政爭,圖為示威者抗議土團黨主席慕尤丁接任首相。(亞新社)

第二部:推舉屬意人選組成聯合政府

馬哈蒂爾或會「退而求其次」,推舉一位他認為最適合的「人選」擔任首相,且此人選須得到國會多數的支持,但此人選肯定不是安華,否則也不會出現今日的政變。如今,支持馬哈蒂爾繼續擔任首相的除了自己的土團黨外,加上東馬砂勞越及沙巴兩個州的政黨支持,還有倒戈安華的阿茲敏陣營,在國會席次上仍不足以組閣。相反的,馬哈蒂爾「個人」最屬意的人選是土團黨主席慕尤丁,他或將是此政變中最大的贏家,因為慕尤丁是巫統的舊勢力之一,而他是遊走「巫伊陣營」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是策動此次政變主角之一。在此情況,東馬的政治聯盟就會成為「造王者」,東馬的砂拉越政黨聯盟與民興黨分別擁有18席及9席,足以與在西馬的任一陣營組成新的聯邦政府。東馬陣營方面都直接表明支持馬哈蒂爾,若馬哈蒂爾公開支持慕尤丁,就此組成新的聯合政府的可能性是最高的。

在27日下午時刻,馬哈蒂爾表明或支持慕尤丁成為聯合政府,隱約對應出馬哈蒂爾真的未獲得足夠的支持票數。馬哈蒂爾甚至在馬國元首公布首相人選前,表明首相人選交由馬國特別國會決定,明顯是在挑戰馬國元首在聯邦憲法第40(2)(a)條文所賦予遴選首相是國家元首的權利與權力。不過,馬哈蒂爾也不是省油的燈,早在他的第一個任相期間就不斷在憲制上削弱皇權,並與幾個馬來皇室結怨。從端倪中可以看出馬哈蒂爾應該是「最後一搏」去挑戰皇權,相對於「希盟」以及「巫伊陣線」是等候馬國元首的決定。(編按: 馬來西亞國家元首已委任前內政部長、土團黨主席慕尤丁擔任首相,並於3月1日宣誓就任。)

對於巫統而言,倘若土團黨成功執政,勢將更多的巫統成員吸納到本部,使得巫統式微,土團黨取代巫統就此成為馬來社會最核心的「新巫統」,對長期執政馬來西亞有一定的選票優勢。因此,巫統還是對土團黨有一定的戒心。在過去一年間,至少有10多名巫統國會議員跳槽到土團黨,有了前車之鑑的巫統,還是不得不防的馬哈蒂爾的陰謀。

第三部:馬哈蒂爾組成「大聯合政府」要做跨黨派盟主

在「遴選首相」方面也是重演2018年大選結果當晚的情節。當時的敗選的國陣領袖納吉宣稱沒有任何一個政黨獲得過半的國會席次,因此首相人選應由馬國最高元首決定。同樣地,今日的馬國政局也沒有任何一個陣營掌握明顯多數國會席次,因此出現「懸峙國會」(hung parliament)。按過往例子是執政聯盟以國會最大黨身份向國家元首推舉首相人選。馬哈蒂爾在此刻辭職,輿論都在議論他是用「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一招,直接告訴支持安華接任首相的逼宮陣營,目前局勢也唯有馬哈蒂爾仍獲得最多支持且能解決當前亂局。

當下,對馬哈蒂爾的最上策就是以獲得最多議會席次支持,再次回鍋擔任首相。白話來說,就是重新推倒洗牌,不過要由馬哈蒂爾「作莊家」。與此同時,馬哈蒂爾已經公開表明「大聯合政府」,既「無黨派」的政治秩序(不存在反對黨),國家的行政權主導獨身於盟主一人,盟主可因個人利益而做出更多的政治酬庸來換取支持,這也是破壞君主立憲議會制的原意。簡言之,當初敗選的在野黨在此「大聯合政府」政治框架下,極大可能由在野黨變成執政黨,而當初勝選的「希盟」極有可能變成「閒置議員」,形同「在野黨」,直接顛覆了大選的目的與意義。如此一來,民主制度下的大選即時就失去憲制的效力,就此進入沒有在野制衡的專制社會,完全與民主背道而馳。後果更嚴重的是創下最壞的先例,只要選上國會議員皆可為個人政治利益或某利益集團服務,徹底凌駕了民主選舉的真諦。當然,這也勾劃出過往大選中出現的「選黨不選人」的負面反思,如此的結果實則有利於執政優勢的候選人。

安華(中)及「希望聯盟」何去何從備受關注。(Shutterstock)
安華(中)及「希望聯盟」何去何從備受關注。(Shutterstock)

「希盟」與安華與何去何從?

至於「被垮台」的「希盟」,由一開始支持馬哈蒂爾回鍋任相的立場,轉而全力支持一個以「馬來西亞」政治理念的安華,反對馬哈蒂爾組建「大聯合政府」的路線。馬國元首在政變後兩天後,按憲制已經逐一面見所有222位國會議員詢問支持首相人選,(目前只有馬國元首知悉真正的支持法定申明),據非正式數據推斷「希盟」有93名國會議員支持擔任首相,馬哈蒂爾則獲得約64位來自土團黨、阿茲敏陣營及東馬的國會議員支持,而「巫伊陣營」不支持馬哈蒂爾,認為即刻進行大選。同時,馬哈蒂爾也明確表示慕尤丁可以是聯合政府的首相人選,進一步突顯馬國這場憲制的權力遊戲是「見招拆招」,在任何情況明朗化前又出招,所以目前所有一切都決定於君權在憲制下的決定。

另外,目前「懸峙國會」中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以華裔及印度裔為主及少數馬來裔組成的民主行動黨竟然成為國會最大黨,而非以馬來主義政黨的巫統、也不是此次政變推手的土團黨。按馬來西亞的憲制,在「懸峙國會」的情況下,國家元首可解散國會或遴選國會議員最多支持的擔任首相,而民主行動黨是有機會成為首相的,不過該候選人則必須是馬來人且是穆斯林。所以也再次刻畫出馬國憲制依然是民主制度下的種族政治,同時也脫不了伊斯蘭的宗教議題。

無論這次政變是否由馬哈蒂爾合謀或發起,此刻更直接反映馬哈蒂爾的私心與權慾,違背交棒的承諾再次失信於民,也再次驗證了「成在老馬,敗也老馬」。馬哈蒂爾在馬國民主史上必然被寫入如此污點,同時也是馬國民主憲政的「破壞者」。

至於此次政變真正的目標是針對安華個人嗎?種種蛛絲馬跡顯示並不全然,相反的是保守勢力與改革勢力在多元民主交織的馬國憲制鬥爭。現在,首相人選的決定拖得愈久,愈不利於「希盟」支持的安華,反之有利於此次發動政變的一方。倘若安華真的當了首相,其執政將遇到更多的挑戰,甚至是「跛腳內閣」。若政變成功,就是馬國民主憲制最黑暗的一頁。這群投機政客在民主制度上背叛選民,不思將國家與人民置為首位,反而居心叵測在政府面對新冠肺炎疫情以及解決經濟問題之際發動政變,暴露出他們在國會宣誓虛偽的「效忠國家」。

當然,回到問題的癥結點,不單是馬來西亞政治的結構性問題,也包括了「政治人物」的人「格」問題,更突顯馬國的憲制的缺陷。此時此刻,也是馬國人民、政黨以及君權如何共同重塑一個適合馬國憲制的民主制度。大馬選民對民主意識也是當務之急要積極推動的,否則當國家機器被特定政黨或人士把持時,屆時將會進一步阻礙民主機制,進行政治報復,最終國家前途將愈陷愈深的泥潭。

作者簡介:蔡怡竑博士

澳門城市大學客席講師,畢業於澳門大學哲學博士,旅居澳門的馬國學者。著有《新棋局:絲路上的馬來西亞與中國》、《中國主權財富金金之三角戰略研究》,並在新加坡《聯合早報》、香港《明報》及澳門《澳門日報》以及網媒發表過評論文章。